妖刀记(42卷-44卷)
第二二四折太阴铸形,帝垣心刀
一夜缱绻,虽不利休养恢复,但一梦谷中最不缺妙药灵丹,除号称「神锋、
续断、死不知」三绝之一的愈创圣品「无缝天衣」外,固本培元、补中益气的金
方不知凡几。伊黄粱不要钱似地往身上捣鼓,连万载寒玉床、续命紫氤灯之类的
奇珍都用上了,多管齐下,立时见效,美美地睡上了几个时辰。
再睁眼时,已近正午,药庐内熟悉的药气,以及窗棂间飘入的食物气味,让
前几日的搏命奔逃恍如噩梦,半点也不真实。
伊黄粱替自己号过脉,顺手连清创、换药一并做了,对复原的速度颇为满意,
就算聂冥途此际突然现身,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这才起身更衣,正遇着阿傻手捧
盛满菜肴的漆盘,倚门而入。
「……夫人尚未起身,我服侍大夫用膳。」
少年比着手语,彻夜打熬筋骨的疲惫还未自俊脸上褪去,盖因负责大夫起居
的雪贞,罕见地晏起。下半夜阿傻从浴桶起身,回见两人无踪,木台留着一张纸,
交代了准备什么食物,以及「别吵雪贞」四个龙飞凤舞的墨字,却是大夫的手迹。
伊黄粱一瞥盘中,鸡蛋、水煮肉、鲈鱼汤,还有一碗木耳醋溜丝,果然都按
了吩咐。为求复原,须得大量食肉,但盐酱不宜,唯以醋醯相佐;他平日颇重享
受,非为养伤,进食决计不肯如此潦草。
瞥见阿傻腰悬白刃,劲装绑腿,随时能与人厮杀的模样,显是挂心昨夜煞星
去而复来,举箸之前,特意对上少年的视线,蹙眉冷哼:「该干嘛干嘛,别分心
了。那厮肯来最好,以逸待劳,教他把狗命交代在这里!」阿傻点了点头,果然
午后不再佩刀。
「血手白心」伊黄粱名列儒门九通圣,望重武林,开弓自无回头箭,鹿别驾
在谷外静候三日,第四日清晨,天没亮便让人收拾了篷车彩棚,亲领弟子,抬着
宝贝侄儿立于道旁,待岐圣兑现诺言。
伊大夫可不是吃斋的,好整以暇用过午膳,才派人传召,声明「闲人禁入,
多迈进一条腿,直接抬回安葬」;至于进得几人方不算「闲」,传话的乡人一问
三不知,只说大夫话事,不让人多问一句,传的都是原汁原味,没有掺杂拌砾。
鹿别驾面色铁青,身畔一名弟子,直嚷着要人回去问明白,话没说完,便让
他一巴掌扫飞出去。
伊黄粱在药庐里等了会儿,见两人一前一后,抬着担架进来,当先之人身量
颀长,绣金道袍异常华贵,竟是鹿别驾;后头的年轻道人眉目清朗,神情阴鸷,
伊大夫亦不陌生,想起是昨夜那名策动包围的「苏师兄」,他既知晓鹿别驾与侄
儿的真实关系,定是心腹无疑。
两个人,四条腿。答得谨慎。
堂堂天门副掌教,几时做过抬扛行走的脚夫?鹿别驾为救侄儿,顾不了许多,
与苏彦升连人带担架地搁上木台,垂手静立,面色凝重,非是忍受屈辱,只恐大
夫吐出「没治」二字,满怀期待落空。
员外郎似的白胖医者斜乜一眼,信手翻书,冷笑:「不错,能放下架子,不
算太蠢。要我说是单数呢,你待如何?」
一旁苏彦升还未会过意来,蓦听「啪」的一声裂瓷细响,胫骨剧痛难当,踉
跄倚壁、身子发颤,冷汗沁额,左小腿已遭师父以隔空劲震断。鹿别驾眉目不动,
淡然道:「两人三腿,合是单数。」
伊黄粱冷眼瞧着,哼道:「你倒是心硬。」
鹿别驾并无得色,只答:「劳大夫惠施妙手,救我侄儿。」他对苏彦升昨日
的表现甚感嫌恶,奈何随行弟子之中能打的,偏又数不出别个,此际眼都不眨一
下,当是空气一般。
伊黄粱唤人将苏彦升扶出,撕下医经拈成纸阄,一扔角落,扔得碾药的阿傻
抬头,才慢条斯理道:「有人胫骨断了,你给他包扎固定,药材随用。要不能复
原如初,让你陪他瘸一辈子。」阿傻将碾船杵臼等收妥,取几味金创用药,行礼
而出。
鹿别驾见药僮小小年纪,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一袭雪白中单,宛若图画中
走出,美不胜收;然目不斜视,举止沉稳,他手下习刀练剑的弟子无数,无一人
内敛到这般境地,不禁暗暗纳罕:「谷中卧虎藏龙,连一名童子也不简单。」
此说自非无据。除了那名唤「雪贞」、灵心巧慧的罕世尤物,谷内至少还有
一名用刀好手,于当夜厮搏时,劈出令鹿别驾惊艳的两刀,不知是伊黄粱重金聘
请的护卫,抑或也是「病人」?
药庐中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一站一坐,隔案相峙。
伊黄粱将经书往案顶一扔,鹿别驾这才发现整本书破破烂烂,除封皮完好,
内里不知被撕去了多少页,还不是整整齐齐对页撕下,而是东缺一角、西折页半,
看来伊大夫拈纸阄揩鼻涕,指不定连如厕时缺了草纸,都着落在这本书上。
「尽信书不如无书,这是我行医三十年的体会。这种庸医总结的破烂东西,
杀的人搞不好比鹤顶红多。」伊黄粱冷蔑一笑,随口道:「你也出去。要不放心,
可在门外候着,别让我听见就行。」挽起袍袖,露出两条净藕似的白胖膀子,迳
走向木台。
鹿别驾略一迟疑,便听他没好气道:「你悟练刀招、思索其中关窍时,身边
的人越多越热闹,效果越好么?我瞧病人,最恨有人打搅,你要不滚蛋,要不把
人带回,趁早入土!」鹿别驾面皮抽搐,终究还是按捺火气,灰溜溜地行出医庐。
这一「瞧」,足足耗去两时辰。
当中伊黄粱不住唤人,打下手的乡人及那名俊秀安静的药僮,不住携入各种
器具、药材等,伴随大夫不耐的怒吼咆哮。直到傍晚时分,忽听他扬声道:「滚
进来罢。」鹿别驾才自阶台起身,推门复入。
「你要想茗茶细点、殷勤招待,趁早死了心。找位子坐,这话得说一会儿,
不会太快结束。」
几案后,伊黄粱腆着肚皮手揉眉心,神情略显疲惫。
鹿别驾一进门便望向台上的鹿彦清,然而除移走担架,衣衫、绷带等,俱与
先前一般无二,实看不出两个多时辰里,伊黄粱到底都折腾了什么,就近拣张竹
椅坐定,冲口问:「大夫……开始治疗小侄了么?」
「治疗个屁!」伊黄粱出手如电,一把攫起那卷破烂医书,忽又「啪」的一
声扔下,冷笑不止。
看来此书用途极广,除草纸、阄儿、打蚊子,伊大夫还拿来当暗器使。雪贞
千娇百媚,估计舍不得打骂,不知那眉目俊秀的药僮挨过几回?
「你寻名医无数,『没治』二字,怕耳朵都听出茧来了。我粗粗一看,也觉
没得治,故花了点工夫,看看有没发梦的可能。」
鹿别驾心头一揪。「但……雪贞姑娘……」
「你宁可信病人,也不信大夫?」
伊黄粱蛮不在乎,耸肩蔑笑。「难怪尘世中,装神弄鬼的郎中骗子如此猖獗。
你要的不是真相结果,而是听你想听的话,如此用不着针药,我开点润口的甘草
行了。」
鹿别驾面色丕变。
「你……你是说……我、我侄儿……」
「没治。」伊黄粱怡然道:「治病须国手,辨症则未必。多的是治不好病痛
的庸医,但总能辨别是不是绝症。」
啪的一声,鹿别驾右手五指撮紧,光滑的竹椅扶手于掌中爆碎,宛若泥塑,
指缝间迸出竹屑。一霎间,医庐气氛变得极其险恶,凝肃之甚,如陷真空,仿佛
再吸不到丝毫空气。
「你觉得,我有蠢到不明白,你听到这话要翻脸的么?有点耐性,别浪费我
的时间。」
伊黄粱神色不变,拈起破书卷成一束,如把玩扇骨,冷笑:「你侄儿被人用
重手法,毁去大半经脉,简单粗暴,但非常有效。此种暗劲特别,我思来想去,
若以指剑奇宫的独门绝技『不堪闻剑』为之,抢在侵蚀心脉前撤劲,不让潜劲继
续作用,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或可造成类似魇症的效果。
「当然,若非你不要钱似的以参液等贵重之物为他吊命,他早该死了。下此
毒手之人,并没有打算让他活这么久。『不堪闻剑』乃无解之招,中者必死,并
无例外,前人诚不我欺。」
天门与奇宫素不睦,魏老儿所属风云峡一系,与紫星观梁子尤深,鹿别驾师
祖两辈里拔尖儿的高人之死,更与魏无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早在灵官殿时,
他便疑心侄儿遭难,背后是魏老儿师徒搞的花样。
如今,连岐圣伊黄粱也这么说,十之八九错不了。
魏无音与莫殊色死透了,这是他亲眼所见,当无疑义。奇宫在这事里扮演什
么角色、知情与否,耐人寻味;想拿两个死人打发了去,可没这么容易。鹿别驾
不动声色,暗自打定主意,待此间事了,得找个借口召集盟会,施压龙庭山,务
求有个交代。
「你侄儿,就像那管捏烂的油竹,一百个人来看,一百零一个都会告诉你,
这是没法复原了。绝大部分的医经药谱,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教你如何辨别非常,
回归常道,所以说『尽信书不如无书』。」
鹿别驾回过神来,垂落乌润湿眸,轻道:「愿闻其详。」
伊黄粱抬眸衅笑,口气既狂傲又不屑:「什么叫『常道』?生老病死谓之常。
循常而行,最好就别治。世上有哪个不死的?竹椅扶手被你神功一催,捏了个稀
烂,按常道,怎么黏断不能恢复原状;脑子没坏的竹匠,会直接把捏烂的这一截
锯下,换截新的上去,如此,你便又有了一把能用的椅子。」
鹿别驾会过意来,几欲起身,全赖深厚修为克制,未露一丝愕然。
「截换扶手」的比喻乍听荒谬,好比手臂受创,大夫不思治疗,却拿出刀锯,
劝你换条胳膊省事。然而,对照各种关于「血手白心」的江湖传闻,他敢提这般
建议,似又理所当然。
「庸医名医,之所以对你侄儿束手无策,盖因思路打了死结,一心只想疏通
淤塞的经脉,复原萎缩的筋骨,然经脉痈阻,血肉坏死,本就无解,既不能肉白
骨起死人,当然没治。」伊黄粱冷笑:「按这思路,莫说我不能治,天王老子来
也没治!你要侄儿原身恢复,我没法子,退而求其次,让他起身下床、说话走路,
乃至传宗接代,我能试试。你明白当中的区别?」
鹿别驾没答腔。他还在消化这个惊人的选项,以及背后代表的意义。
伊黄粱治不好清儿,这点同其他大夫并无不同,毕竟「不堪闻剑」自来无解,
谁也打不破残酷的现实。
但伊黄粱有一身旁人难及的外科本领,不求鹿彦清「原身恢复」的话,他能
截取他人的肌肉、筋骨,乃至于血脉经络等,换掉毁损的部分,令其脱离瘫痈,
再世为人。
就像这竹椅一样。
鹿别驾松开五指,炒豆般的啪啪响间或而出,迸裂的竹丝执拗地回复原状,
因失其形,四散五歧之下,只是弹扭粉碎得更厉害而已。他仿佛能见清儿日益羸
弱的皮囊里,坏死的血脉筋骨,也就是这般模样。
「干或不干,皆无不可,但决定要快。」
伊黄粱提醒。「我不保证他能恢复到何种境地,毕竟已拖得太久,但继续拖
将下去,能加工的部分就越少。等到整张椅子都坏了,你说我这算修呢,还是重
新做一张?先说好,我做不了一张新椅子,你得找神仙。」
鹿别驾沉吟半晌,蓦地抬起乌眸,异光炯炯。
「须得何等样人,才能供清儿……替换?」
「男先于女,亲先于疏,父子先于兄弟。」
见他面色一黯,员外郎似的白胖医者以书击掌,施施然道:「都没有?这么
该死。再求余次,同修一门内功的师父、师兄弟,多来几个试试,看有没合用的。
内功变化百骸,真鹄山一脉乃玄门正宗,效果当不恶;旁门左道,未必有这等方
便法门。」
鹿别驾的脸色连变几回,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倒不是他与诸弟子谊厚,料想杀肉取用的「扶手」,十有八九没命,挑个无
关痛痒的怕内功不济事,派不上用场;谈得上武学修为的,多半是亲信心腹,眼
下正是用人之际,折了哪个都觉不妥,故而沉吟再三。
伊黄粱轻拂几案。「我瞧方才断腿的挺合适。内功起码要到他那样,才算可
用之材,少了三年五载一点灵光,剐头猪还顶用些,起码肉足。」
苏彦升如非心腹,遍数紫星观中,鹿别驾再无亲信可言。
不幸的是,第二代弟子之中,虽有几个刀法剑术不错的,说到内功修为,无
出彦升其右者。若连他也只是勉强堪用,扣掉苏彦升,实数不出几个人来。
鹿别驾犹豫片刻,终于父子血亲战胜师徒之情,和声道:「大夫既如是说,
便留此子与大夫,照看小侄起居。」
「行。」伊黄粱也不废话,略一思索,又补几句:「你挑几名武功高,或身
子健壮的,在谷外搭棚暂住,以备不时之需。要缺了什么料,一时找不了你。」
鹿别驾不以君子自居,摘下正道七大派的光环,他平生所杀之人、凌辱过的
女子,私下了结的怨仇、为求上位所使的城府心计等,怕不是随便哪个邪派魔头
能比得。
万料不到,此生最冷血、最泯灭人性的一番话,却是在活人无数的杏坛圣地
一梦谷中,与人称「岐圣」的伊黄粱说来,深谬之余,复觉心惊,半天才省起伊
黄粱的话意,脸面倏冷,轻声道:「本座哪儿也不去,自于谷外结庐,待小侄愈
可,再偕与大夫相谢。」嘴角扬弧,几被乌瞳占满的大眼中却无笑意,令人不寒
而栗。
「所以我活宰你的弟子时,你坚持在场?」
伊黄粱嗤笑着,摔落书卷。「别的不说,万一治上三年五载,你也在这里傻
等么?不信我,便把你侄儿带回去,趁早死心,两不耽误。
「你要生龙活虎的侄儿,我能给你一个。但疗程中,你的好侄儿呼疼了、坚
持不了了,要闹要走,你依是不依?依他,大罗金仙都没得治,届时你是要怪我
庸医误人、空口白话,还是摸摸鼻子,自认倒霉?」
鹿别驾语塞,眼神依旧迫人,丝毫不让。
伊大夫应付过太多病人家属,早看透他强加掩饰的动摇,慢条斯理道:「除
那晚你见过的雪贞,连方才那药僮,也是病人。他双手的经脉被毁,肌肉萎缩多
年,经我换脉接续,你可曾看出异状?」
此番晤谈毫无悬念,终以鹿别驾率众离去作结,命六名弟子驻扎谷外,连同
谷里的苏彦升,一共七人。
被留下的六人牢骚满腹。一梦谷荒僻,周遭既没有市镇繁华,自也无风月流
连处,嗅无脂粉食不甘味,这要在真鹄山上,差不多就是思过崖的生活。
若非那绝色少妇雪贞有些盼头,这几人莫不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才遭如此
严惩。也难怪是日傍晚,当乡人们收工返家,顺道来唤一名弟子覃彦昌入谷时,
覃彦昌抓耳挠腮、喜不自胜的模样,可把五名同伴给气坏了。
这小子是交了什么好运,竟能一亲芳泽!
「苏师兄!你……你怎么给弄成了这样?」
覃彦昌没能高兴太久。他大摇大摆进入一梦谷,满心都是雪贞诱人的模样,
等待他的却是脚踝裹起的苏彦升,不禁瞠目结舌。
苏彦升瘫入胡床,面色灰败,也不理人。那白白胖胖的「岐圣」伊黄粱满脸
不豫,对覃彦昌道:「把他给我弄出去!死样活气的,瞧着心烦。」拈起纸阄往
屋角一扔,没好气道:「你跟着去!别让他们满山谷乱跑。到了花房,按方处置。」
覃彦昌暗忖:「他同谁说话?」见一抹细小身影浮出,心头「喀登」一震,
满以为是那魂牵梦系的美妇雪贞,却是张生面孔,鼻梁挺秀、下颔尖尖,虽非雪
贞,一般的明艳无俦;全身的血液尚不及涌至裆间,忽见「她」喉间凸出,唇上
一抹淡青,心中大骂:「他妈的,是个兔儿爷!装什么女人?呸!」
他堂堂九尺男儿,只好女色,师兄弟里虽有但看脸蛋不问雌雄的,覃彦昌可
不是那种垃圾脾胃。见童子一言不发,拾起纸阄,闷着头往外走,赶紧去搀苏彦
升。
苏彦升烂泥一般,半点气力不肯使,好不容易起身,连迈步也懒,整个人软
绵绵挂在他身上。覃彦昌半拖半扛,勉强跟上,本想藉机溜去寻那雪贞,看有无
机会一亲芳泽;拖入厢房时,累出一身的汗,哪还有半分猎艳的兴致?
「姓苏的,叫你一声『师兄』,是给你面子,此间更无旁人,少给老子摆师
兄派头!」
他将苏彦升「砰」的往榻上一掼,滑入椅中抹汗吁喘,切齿横眉。
苏彦升表现失常,被师尊断了两枚大牙,鹿别驾溢于言表的嫌恶,众弟子全
看在眼里,心知苏彦升的好日子到头了,风水轮流转,指不定这大师兄之位,便
要落在自己头上。尽管师尊神色不善,人人皆极力表现,一反日常的敷衍避责、
阳奉阴违。
当覃彦昌听到自己同苏彦升一块被留下,心底那份凉,堪比生死簿上有名。
所幸一看,被指派的是身手最好的几个,料想鹿师弟乃师尊心头肉,不得已
留于此间,派些好手照拂,也是理所当然之事,稍感安慰。
瞧苏彦升的脚,明白其滞留原是另一桩「不得已」,并不是师尊有意为之,
恶向胆边生,说话也就不客气起来。
苏彦升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覃彦昌心中冷笑,想来日方长,不急着炮制他,
回神才觉满室馨香,馥郁至极。
这间厢房突出于水渠之上,水风入窗,掀动纱帘,气味理当留之不住。香气
之所以如此浓厚,盖因几柜上摆满花束,桃花、杏花、杜鹃,野牡丹、桔梗兰、
山月桃……连枝拔叶,含苞带露,斜剪的细锐枝底露出浅润的草木茎色,俱都是
新鲜截下。
房间正中央,搁着一条低矮的乌木长几,几上散置着金错剪、剑山、白瓷浅
缸等。覃彦昌不识花艺道具,见几上摊着一本图册,白纸之上,以五色勾勒出花
形贮器,十分风雅,心念一动:「莫非……这儿本是女子闺房?」
环视房中描金绣屏、藕纱帘幔,越看越像,连墙上挂的绯鞘眉刀,瞧着都像
女子所用。
覃彦昌仗有武功,肆无忌惮,信手摘刀把玩,想像雪贞也曾伸出白晰玉指,
握住包覆鲛皮的圆润刀柄,留下她肌肤的潮润香气,就像握住男人的……不觉面
红耳赤,连刀带鞘一指童子,淫笑道:「喂,雪贞夫人在哪儿?唤来老子瞧瞧…
…莫不是在洗浴?」想起那尤物裸露胴体、温泉水滑洗凝脂的香艳情景,胯间当
真硬如烧火棍一般。
阿傻听不见他叫唤,只按大夫吩咐,打开纸阄,片刻抬头,寂静无波的眼眸
扫过周遭,略一思索,作势将纸条递去。「……给我的?」覃彦昌微愣,扛着眉
刀趋前接过,大声诵读:「待他读罢,与汝四目相接,再行杀之。不许逃,不许
……」最末一个「放」字还未出口,饶以他粗枝大叶,也明白过来,本能地一抬
头,心中忽道:「……可惜!」甩飞刀鞘,《游犀刀》中一式「横断清蟾」拦腰
扫去,终究慢了一步。
阿傻在他抬头的瞬间,一合大夫纸阄里「四目相对」的吩咐,立即抽退!他
身处的位置极不利,背门距腰柜仅一臂,奋力后跃,无暇他顾,「砰」的一声重
重撞上。
覃彦昌刀势未老,反手闪电扫回,快到不及瞬目,本拟削他个肚破肠流,却
忘了眉刀较寻常刀制略短,这一记「回眸望月」的杀着,只劈开阿傻衣衫,在结
实清瘦的腹肌留下轻浅血痕。
覃彦昌生得昂藏,紫星观「彦」字辈当中,只他与鹿彦清一般高,鹿彦清是
得自鹿别驾的颀长,称得上「玉树临风」;覃彦昌却是腰圆膀阔,便穿道袍,仍
不脱一股子土匪气,决计料不到他能迅捷如斯,一息之间正反两刀,双双落空,
再易抡扫为疾刺,三记连环,使的全是剑招!
——在鹿别驾心中,对刀剑「有点天分」的弟子,覃彦昌能入前三甲。
他生性疏懒,内功练得普普通通,全仗天生蛮劲,处事又极马虎,鹿别驾料
他难有大用,由得他替侄儿充当打手,鞍前马后,曲意逢迎,混点甜头,便觉心
满意足。
所谓「天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悟性根骨,充其量,就是这熊样的大老
粗反应特别快,只消不靠脑子,也就没什么糊不糊涂。覃彦昌变招总比别人快,
同样的招式,他花旁人六七成气力便能做到,自有余裕多搞花样。
但这电光石火般的三刺,仍旧落了空。
第一击划伤阿傻腹侧,覃彦昌瞠目吸气,不知是想蓄力来记猛的,抑或单纯
见猎心喜,第二击不免稍慢;阿傻却无视伤血,搂膝俯首,车轮般自他身侧滚过,
两人瞬间易位,覃彦昌收势不及,第三击「当!」刺上柜面的黄铜镶件,硬生生
将刀尖磕崩一角;掌劈腰柜借力转身,见阿傻单膝跪于一个飞步外的距离,手按
左腰,似伤到要处,动弹不得。
他没将药僮放眼里,扬声大吼:「……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何动手……鹿
师弟人呢?」却是遥问榻上的苏彦升。苏彦升错愕不过一霎,突然大笑起来,笑
得前仰后俯,捧腹难禁。
「他妈的——!」
覃彦昌咬牙切齿,咒骂未歇,蓦地视界一暗,仿佛有半虚半实的巨大异物铺
天盖地而来,气息倏窒,几欲鼓爆胸膛。
魁梧的青年道人一甩头,房内又恢复原有的光亮,忽然会意:压制自己的,
原来是股凝练至极的气势,却已避之不及——本能竖刀一格,「铿」的一响,刀
板断成两截;绯红刀鞘余势不停,狠狠斩落腹侧!
以两人身量悬殊,对比几无轩轾的速度,阿傻在敏捷上的优势不多,胜在不
慌不忙,即使空手对敌、受伤在先,仍按预想中躲过击刺、拾起刀鞘,不理覃彦
昌大剌剌露出的背部空门,凝聚气势,以最擅长的拔刀一击取胜。
可惜他没料到接下来的变化。
包着厚韧鲛皮的绯红刀鞘,凭借阿傻提运的「明玉圆通劲」,由刀身最脆弱
处打断了眉刀;到得覃彦昌腰际,威力不足原本之二三。这一抡便打断几根肋骨,
非但难以致命,反激起莽汉狂气。
覃彦昌眦目欲裂,硬生生咬住一口血瀑,呲牙暴喝:「……去你妈的!」半
截眉刀疯狂砍劈,劲风呼号,若闭上眼,还以为挥舞的是水磨禅杖一类,一刀重
似一刀,只攻不守,狂态毕露。
阿傻左挪右闪,手中红鞘伸缩吞吐,避免与眉刀硬磕,若隐若现的鞘尖不时
穿过刀影,聚敛还形,击中覃彦昌的肩颈、颔颚等,使的正是铸月刀法第一式
「接天云路」。
在阿傻忍耐剧痛、复健双手的同时,伊黄粱将修玉善修老爷子的那部《铸月
殊引》琢磨通透,按部就班授与阿傻,以为基础。
光靠图谱无有心诀,按说练不成上乘武功。然刀剑不同,在于剑理百家争鸣,
刀法却是殊途同归,伊黄粱所练「花爵九锡」,更是儒门刀艺顶峰,与铸月刀法
相印证,未必不能触类旁通,以补遗阙。
阿傻能在忒短的时间内,练到刀尖失形、吞吐不定,堪称奇才;其根骨悟性
未必真如此出众,所恃者无他,心无旁骛而已。
然而,武学上说「一力降十会」,并非无端。覃彦昌杀红了眼,哪理会钝鞘
殴击?一心只想砍死这小王八蛋,不闪不避,持续加力。
反观阿傻每一得手,不免被怪力带得身形歪斜,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一路
铸月刀由「接天云路」起手,连变「星河倒影」、「雁过连营」、「霜覆古城」
……使到了末式「江山寒夜」,已是刀形星散月芒黯淡,难再撑持。
忙乱间,绯鞘被残刀逮个正着,一把磕烂,阿傻虎口迸裂,踉跄几步,气息
倏窒,覃彦昌单掌抓小鸡似的掐他脖颈,离地提起,眦目狂笑道:「教你再跑,
教你再跑!老子……老子掐死你这小王八蛋!哈哈哈哈!」阿傻奋力挣扎,直如
蚽蜉撼树,俊俏的脸蛋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眼瞳翻颤,踢动的双脚渐成抽搐,
将欲断息。
他捱过常人难以想像的折磨,求生意志极强,忍死不就,花点烁亮的视界里,
忽见水风刮入,纱帘翻飞,几上的插花图册「泼喇喇」翻动,那些他一笔一划、
忍痛描摩的花形百态,翻成了一片流动的风景,兰叶恣意伸展,花蕊含苞盛开…
…阿傻意识模糊,已不能视物,但其实也没有看清的必要。
那图册的每一页,甚至大夫让他描摩的其他十余册之中,所有图形早就深深
烙印在脑海里;画完了,等着墨彩干透的当儿,雪贞就教他剪枝修叶,按照特定
的顺序,一枝枝插上剑山,从雅致的白瓷浅缸里,「长」出画里的美丽花景来—
—刹那间,有什么东西在阿傻脑海迸裂开来,打开了神识里混沌不明的壅塞,就
连百骸内的真气,都按照特定的理路奔流起来,越转越快,哪怕鼻中再汲不入一
丝气息,体内的小天地已然自成循环,毋须外气。
阿傻只觉一股力量,由身体深处汩汩而出,因极强大,故极沉静;原本一片
漆黑蒙昧的体内,忽亮起无数星辰,冉冉升空。
贯穿任、督二脉,位于脊柱这条中轴上,由头顶、眉心、喉、胸、腹、尾闾,
以及会阴等七处上升的星芒,最为灿烂夺目,压倒群星,逐渐在中天聚拢,旋转
间排成了杓状,正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等北斗七星。
轰然一响,密密麻麻的群星四散开来,再也不动,绕着中央的灿亮北辰,宛
若环抱七星的翊卫。
——紫微垣。
天子中宫,威加九锡!
阿傻涣散的眸光凝聚,猿臂暴长,指尖拈过柜顶一枝月桃,往覃彦昌右臂
「天井穴」插落!
覃彦昌惨叫着松开五指,肘关以下瘫如蛇蜕,仗着狂性不退,右肩一抡,把
脱力的臂膀当鞭使,狂吼扑来。
阿傻心中掠过一本图册连页,脚步倏转,不知怎的到了覃彦昌身后,拈两枚
杏枝,稳稳插入「悬枢」、「命门」两穴。
覃彦昌单膝跪倒,下半身已无知觉,痛吼中隐露惊惧,冷不防拖过长几,几
上诸物散落一地。他飞转长几当枪使,那乌木几案长近七尺,挥动时莫说近身,
斗室之内,不避入屋角榻顶,俱不脱其范畴。
阿傻贴墙闪避,一边捡拾花枝,猱身欺近,手腕一抖,一枝茶花刺穿覃彦昌
左臂桡尺两骨,似由臂间长出花朵,洁白的荼蘼汲饱人血,才得这般红艳。
一旁苏彦升瞠目结舌。
弱不禁风的药僮,何以摇身一变、突然成了高手,已非他最惊诧处。
让他目不转睛的,是少年使花的手法身法,无不是刀——插入肩膊的月桃,
使的是单刀路数;刺进背门的两条杏枝,步法与手路分明是柳叶双刀;以茶花贯
穿桡尺两骨的间隙,则是精准的唐刀击刺……如何练得这般造诣?何以一举手、
一投足间,竟能涵括一门刀术之精要?得个中三昧,则融两百一十六式的《通犀
剑》与《游犀刀》于一击,再非遥不可及的美梦——苏彦升衷心希望覃彦昌别死。
(我……还想看。再看一眼这包罗万有的刀法,从中看出关窍——)散漫惯
了的莽汉,于生死之际,激发惊人战意,被茶花贯穿的左臂握紧长几,一把将阿
傻抡飞出去!
咫尺之间,避无可避,阿傻运起新贯通的致密玄功,以身侧硬受了这一记。
坚硬如铁的乌木几案应声轰碎,少年喉血酾空,着地一滚,未起身、手已扬,一
朵粉致致的牡丹穿过迸散的木片,标中莽汉咽喉。
——是飞刀!
飞刀亦是刀。古往今来擅使飞刀的侠客,决计不去练什么铁蒺藜或透骨钉;
而精研暗器的名家,多半也无意将飞刀放入暗器囊里。刀器与暗器,本是两道,
强加混淆,何以登峰?
苏彦升如痴如醉,不觉微笑,直到死不瞑目的莽汉捂花倒地,才骤尔回神。
房门吹开,白白胖胖的一梦谷之主立于门外,满脸不屑,对那刀艺惊人的药
僮哼道:「才杀一个就这么费事,明儿要杀两个哩!把这儿收拾好了,到花圃里
掘两个坑,一个埋这头山猪,另一个,等着明天埋你。」袍袖微扬,一团纸阄正
中药僮脑顶,弹落一旁。
「至于你,」伊黄粱转过头,面无半分笑意。「滚过来罢!」
第二二五折凭花入眼,许为公道
在大夫看来,阿傻是无法复制的梦幻逸品。
他以天雷涎为人续脉,无一能恢复到这般境地——他对漱玉节所发豪语,某
种意义上更像是赌注。阿傻可能蜕变重生,如凤凰涅盘,但更可能得到一双瘫软
酸麻、不堪大用的废人之手,每逢阴雨湿冷,便酸刺入骨,恨不得一刀砍了干净。
伊黄粱的手术没有问题。他在每个病人身上的施作,都同样完美,无可挑剔。
差别在于:其他人没有阿傻忍受……不,该说是无视痛苦的能耐,能撑过百
倍乃至千倍于手术的可怕复健,令接驳的新脉得以重生。
大夫心里明白,建筑于单一特例的成功,本质上就是失败;至少,当把「易
筋续脉」一节,自岐圣的妙手传说里予以勾销。之所以收留阿傻,除了卖人情给
五帝窟、挟制耿照等布局考量外,还有一明一暗两个原因:明的,是想把一件再
难复制的得意之作放在身边,随时兴起,想欣赏欣赏自己那举世无匹、堪称鬼斧
神工的绝艺,一回头便能见着。另一个恐怕连伊大夫都没意识到的理由,是想看
看饱经命运折腾的少年,在这条残酷的现实路上,到底能走多远、还能怎么出乎
他的意料,又现何等奇迹。
他给予少年的,从来都是痛苦。
「岳宸风死了。」
某夜,在阿傻咬着牙,忍受生剖臂肌般的剧痛,一遍又一遍地运动指掌之际,
伊黄粱冷不防对他说。
「你的仇人死了,据信是你的好兄弟耿照替你报了仇。恭喜你啊,此后天空
海阔,任君遨游,毋须再受仇恨羁绊,心心念念,只为复仇而活。」
阿傻停住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头继续。
大夫本以为他会自暴自弃,或茫然失措,少年却依然故我,照样起床,照样
忍痛用功……仔细想来,说不定还悄悄加强了复健的力度,像被恶作剧般的布达
激励也似,进度远超预期。
雪贞对大夫不体贴的、充满无端恶意的举动没说什么,然而,俏脸上稍闪即
逝的一丝不忍,代表她并非毫无意见。拿走了少年赖以生存的动力,你让他接下
来的人生,该怎生继续?
——美艳少妇忍着没出口的,兴许是这般诘问。
大半个月过去,阿傻终于恢复到可以双手持物的地步,某夜他悄悄爬起,顶
着月色手提柴刀,奔至后山僻静处,就着荒林一阵猛斫,发疯也似,初初复原的
细瘦胳膊反馈着刀刃入树的狂劲,仿佛连他细小的身躯都将一并震断。
这一天比伊黄粱所预期,要晚上许多,但他始终没放弃监视少年的一举一动,
总算赶在阿傻崩断好不容易驳好的筋脉前,制止了披汗咻喘的少年。
阿傻脸色白惨,过度损耗气力使面颊涨起两团极不自然的红云,衣衫在疯狂
的劈砍、位移之间,被削剐得条条碎碎,不知是碎裂的林枝,抑或自身真气所为,
单薄的胸腹肌肉团鼓成束,意外不显瘦弱,透着小型食肉兽般的精悍,十分迫人。
伊黄粱以食中二指钳住柴刀,任凭阿傻如何咆哮加力,再难撼动分毫。
身子几乎抵在刀上的少年闷着头,持续进行着无意义的困兽之斗,沙哑的吼
声充满怪异的迸叉音偏,听来不似鸱枭,像是不存于世的某种怪异生物。
伊黄粱无法使他抬头,遑论凝眸——无论唇型或手势——只得运劲「劈啪」
一弹,震得他虎口迸血,脱手倒飞出去。
「看着我!」他抓起瘫软的阿傻,不理少年的背门才刚重重撞上树干、口鼻
渗血,像要把脑袋从颈上扭下来似的,将眼冒金星的苍白少年提至眼前,切齿咬
牙:「你以为你迟了么?不及手刃仇人,就拿倒霉的林树出气?你是早了!提早
三年、五年,乃至十年,面对没有岳宸风、没有家仇血恨的世界……虚无么?觉
得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不知该往哪去,不知道自己活着干什么……这就是
你一刀了结岳宸风之后的世界。它会吞噬你,远比岳宸风更可怕。」
阿傻一吸一吐都带着痛苦的震颤,挂在鼻下的血沫子剧烈变形,一如湿濡残
破的肺。
平日澄亮的双眸,此际血丝密布,像要瞪穿眼前之物似地瞠大,俊脸扭曲,
张口冲伊黄粱嚎叫;嘶哑的叫声带着偏斜的怪异音频,直要将肝肠呕出,吼得青
筋暴露,脸面赤红。
「啊——啊——!啊啊啊啊……啊——!」
极不协调的嘶吼声,不知为何满怀悲怆、不平、痛苦和哀伤,是无言者对不
仁的天地以及残酷的命运,仅能做出的沉痛控诉。
命运剥夺了他的亲人,夺走他原有的人生;现在,竟连仇人也一并带走,彻
底抹煞他赖以维生的信念与标的。
阿傻扭曲的脸上挂满水珠,分不清是泪是汗。直到沙哑得再发不出声响,仍
拼命张嘴,挤颤出压抑的愤怒和苦痛。
伊黄粱牢牢钳着他的颊颔,不许扭头闭眼,迎着少年愤怒的浪尖,在凄厉的
嘶吼声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岳宸风很可怕么?一点儿也不。有足够的时
间,有够好的老师,加上决心魄力,你迟早能杀他。
「你为何要忍耐这些痛苦?为什么要经受这些艰苦的磨练?这是为了要在岳
宸风伏诛之后,让你继续活下去。活着,从来就是最难的事。
「你要带着满身伤疤活下去,带着亲人的记忆活下去,带着无比悔恨,什么
也弥补不了的无力继续活下去;就算前途茫茫,不知所以,你还是得活下去。
「因为死了,你就输了,连输给什么都不知道。」他瞪视少年,思绪却已穿
越时空,紧盯着在那惨夜将尽、一片迷茫昏日的苍白早晨里,满身是血推门而出
的小药僮,哑声低咆:「你要活下去,听到没有?活下去,才有答案。总有一天
会有答案的。」
自来一梦谷,那是阿傻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显露情绪。
翌日少年照旧起身,按大夫的安排复健练武,打熬筋骨,伊黄粱也像没事人
儿似,嘴毒如刀,冷嘲热讽,丝毫不留情面。只有因担心而悄悄尾随,目睹了一
切的雪贞抿嘴微笑,又要在他俩面前故作无事。
尽管岳宸风已不在,对漱玉节的承诺还是得履行。
伊黄粱参透了「明玉圆通劲」的功诀以及《铸月殊引》里的刀法图解,转授
阿傻,但这样并不足够。他抱着姑且一试的戏谑之心,打莲觉寺下的王舍院起,
就扔了几本插花图册让阿傻描摹,期待着这枚奇异的种子破土而出,长成令人惊
喜的模样。
东海乃天下五道人文荟萃,花艺流传数千年,流派之多、家门之细,毫不逊
武林传承,哪家仕女的闺阁之中,不摆着几本花册?
阿傻容貌娟秀,身子纤细,虽是男儿,与插花册子摆在一起,简直无有扞格,
丝严合缝之甚,远胜寻常女子。一时之间,潜行都的少女们无不争睹美男莳花的
胜景,巧立名目、络绎不绝,差点踩坏了阿傻院里的门槛。
她们并不知道,像这样的花册共有十二部,名曰《十二花神令》,又叫《女
夷宝鉴》。
虽说「天下三刀」威名赫赫,毕竟不现尘寰久矣,一甲子以前,武林中论起
顶尖刀艺,沧海儒宗至高绝学「花爵九锡刀」压倒群锋,无有比肩者。
然儒宗藏经阁内,从来没有一部叫《花爵九锡刀》的武典,练就此一绝学的
法门,就藏于这十二部花册中。
无数儒宗高手投注心力,钻研图册,为以掌、剑、内功见长的儒宗,凭空打
造出一条刀脉来,可说儒门一切刀法,皆来自前人对这十二本花册的体悟;最盛
时,直属门主的五行殿内有一整座库房,放置历代高手对《十二花神令》的心得。
靠几部图册衍生一脉,化刀无数,《十二花神令》堪称古今独步。
不幸的是:三槐内斗最激烈时,刀脉高手们虽团结一致,却站错了队,成为
这场不为世人所知的影子战争里的牺牲品。战后三槐世家隐遁,刀脉存在的痕迹
也被一一抹去,迄今遗黎不知,况乎时人。
「各花入各眼,万妙自纷呈。」为伊黄粱收集摹本,造就他以绝顶刀法的那
位「先生」,交付图册时曾如是说:「历来我儒宗高人,于《十二花神令》中所
见不同,《开卷刀法》源此,《皇极中天一十八式》亦源于此,端看个人造化。
愿汝以花晋爵,得封九锡,成就刀中至高。」
这种全赖悟性、不拘一格的修练方式,暗合当时伊黄粱「自求我道」的人生
追索,很快便从花谱的注解文字,悟出一套奇妙的内功心诀,催发劲力,终成无
形刀气。以「祭血魔君」之姿寻高手试刀,无有不胜,「先生」也说有昔日刀脉
一品的实力,遂以花爵九锡自居。
阿傻以花取命的路数,并非大夫所授,最后那一掷牡丹、无血封喉的杀着,
更是伊黄粱平生首见,不倚内功,全凭手法,饶以阿傻招式生涩,已有偌大威力,
只能得自《十二花神令》。
这枚种子不仅破壳发芽,连长出的雏形,都远超出大夫所想像,世间至足,
无甚于此!伊黄粱强抑兴奋,没教苏彦升窥破一丁半点,领着他越过小院,踏入
另一侧厢房,点亮瓷灯,撩袍落座。
苏彦升倚着一根权充拐杖的长柄锄头,面色青白得怕人,立于朱槛之外,被
风吹得咿呀微晃的镂空漆扇,随时都能将他隔绝于廊间。
「要不我铺红地毡请你进来?」伊黄粱轻拍袍膝,乜眼哼笑:「还是怕我冷
不防给你一刀,下去阴曹地府陪那头山猪?」
苏彦升眼皮低垂,轻道:「大夫要杀我,走这一段都是多的。」
「看来你们紫星观弟子共用的那颗脑袋,平素是由你保管了。」伊黄粱冷笑:
「不笨,就有救。知不知道,你师父为何留你们下来?」
苏彦升身子微颤,几度歙唇,始终没发出声响。
阿傻为他包扎敷药处便在医庐隔邻,伊黄粱与师父的对话,苏彦升起码听了
六七成,足够推敲出真相。
——他是师父留下,供师弟鹿彦清更换的「零件」。覃彦昌他们全都是。
他不想问伊黄粱,被取走身躯一处、甚至是数个部位的「零件」,究竟还能
不能活,他根本不想想,不想面对,自己被师父生生舍弃了的现实,仿佛他们是
一根铁钉、一块角料,而非有血有肉的人。
(师父他……怎能如此待我?怎能如此待我!)鹿彦清闯祸,自来由他收拾;
同侪间流传的「私生子」耳语,他也不动声色地抑制;鹿彦清行事张扬,不知天
高地厚,若非他谨慎打点,早已开罪各派……师父总把珍贵的刀法秘奥,授予好
逸恶劳不思进取的私生儿子,任凭苏彦升如何努力,所得永远不及鹿彦清之二三。
本以为任劳任怨,总有一天师父能想到自己的好处,谁知在他心中,我等还
不如那小畜生一根指头!
伊黄粱看着他面色变幻,时而切齿,时而哀伤……待他情绪渐复,才哼道:
「你想在外头吹风,享受所剩不多的凉夜,就继续站着,或可进来,听听让你活
下去的建议。」
苏彦升错愕不过转瞬,旋即撑着锄柄一拐一瘸,跌跌撞撞地扑进门内,落座
之前,还没忘顺手掩上门扉。伊黄粱冷眼旁观,片刻一笑,信手指窗,用的还是
原本搁在医庐桌上的那卷破书。
窗外,阿傻卷起袍袖,用一柄小花锄掘地,土坑虽还看不出形状,但苏彦升
知道它终究会掘出两处窋窟,埋尸填平,覆以草树,又是一方花影闲庭,谁也看
不出蹊跷。
覃彦昌的尸首不在少年身畔,苏彦升也无心查察,反正人都死了,理他做甚?
望向白白胖胖的医者,等他为自己指出一条明路。
伊黄粱遥指阿傻,怡然道:「他给人废了手,经我换脉,才恢复成你看见的
这样。老实说,我没换过一百次这么多,但像他这样的,我敢说一百个里未必能
有一个;关键不在我,我的手术每回都很成功,只是复健的痛苦,胜过剖体抽筋
百倍千倍,捱不过,这一刀就算是白挨了。
「你比较了解你师弟。你觉得,他是不是这么坚忍勇敢又有恒心的人?」
要不是身处险境,苏彦升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
伊黄粱露出心照不宣的狡黠神情。「是吧?我就说。」
他手一挥,书卷到处,锦帐飞起,榻上赫然躺着个全身包满绷带的人,呼吸
闇弱,单薄的胸膛起伏甚微,却不是鹿彦清是谁?
「他全身上下,光是需要打通的血脉壅阻,粗粗一算最少有十三处——说
『打通』是怕你听不懂,其实没什么好通的,只能换一截试试。手脚筋是全报销
了,想动,也只能都换过……」连说带比还附解释,足讲了盏茶光景。
苏彦升毋须精通岐黄,也知人挨不了忒多刀,这已不能说是外科手术,简直
是分尸。伊黄粱根本治不好鹿彦清,连他说服师尊的说辞,实际上也是窒碍难行。
既如此,岐圣为何要应承下来?
历经无僵水阁的那场夜战,「屈服武力胁迫」之说,已无法取信于苏彦升。
连重驳手筋的药僮,都能在绝对劣势下格杀覃彦昌,那名潜伏于暗处的神秘
刀客,该是他的同门长辈乃至业师……一梦谷中卧虎藏龙,真要厮杀,己方未必
能占便宜。师父态度丕变,即是最有力的证明。
伊黄粱将青年道人的疑惑全看在眼里,卷书击掌,冷笑数声。
「你想问,我放着大好日子不过,接下这枚烫手山芋,是哪根筋不对么?所
以你们就是蠢,连忒简单的道理也不懂。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出手一治郭
定那混蛋?」
长镇侯郭定暴虐,延伊黄粱诊治头风,却被他以神技杀之。郭定暴毙时,伊
黄粱早已不在墨州地界,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加上诸多受过大夫恩惠的权贵回护,
朝廷亦难追究。「岐圣」伊黄粱之名,由此轰传天下。
苏彦升耳熟能详,却同样回答不出,一时语塞。只听伊黄粱蔑笑道:「白痴!
自是为了『公道』二字。」
「公……公道?」这答案对苏道长来说委实太过跳跃。
「郭定那厮杀人无数,不问因由,等老天收他,不知还要死多少人!自得有
人来收。」伊大夫从容自若,一迳冷笑:「一个人,为了自己残废的儿子,不惜
牺牲别人的儿子,砍手切腿当作零件,要不惩罚他永远失去儿子,世上还有公道
么?我求的,就是这个。」往半死不活的痈人脸上比划着,斜乜苏彦升:「沿这
儿划上一圈,取下皮来,总比换掉手脚筋、打通十三处血壅容易。你说是不?」
苏彦升终于明白,摆在自己眼前的「活路」是什么,不由得浑身颤抖。
他不明白自己是害怕、兴奋,或者两者皆有。
别怪我,师弟,那些本该是我的,是你拿得太理所当然,师尊又太过凉薄…
…你已是这样了,此生无望再起身,别白费了师尊的护犊之心。你也不想他难受
的,是不是?
毕竟师兄弟一场,师兄送你一程……来生,就别再来了罢?
回过神时,他才发现自己扼住鹿彦清咽喉,指触轻柔,如抚女子肌肤,想必
方才的喃喃低语亦若是。伊黄粱罕见地并未讥讽,只按住他的手背,淡然道:
「还不是时候。待时候到了,我让你亲手埋了他。」
◇◇◇
覃彦昌失踪,并未让谷外五人稍稍警省,流水价地揶揄着覃某某的「艳遇」,
口气比生啖青梅还酸。
捱不过一日,其中三人沉不住气,结伴到数十里外的城镇找乐子,彻夜未归,
差点儿教留守的两个倒霉鬼骂歪了嘴。
苏、鹿二人,给大夫安排到了谷中最隐蔽的角落,不止阿傻未见,连雪贞都
没再见过这两个人。反正大夫胸中自有丘壑,雪贞从不怀疑良人的判断,是以并
不担心。
阿傻从花神令中所悟招式,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伊黄粱花了几天工夫,始
终无法通解他不倚文字、全赖图页的思路,更别提整理出系统什么的,只能悻悻
然放弃。
《花神令》以十二月花神为名,首卷题曰《岁寒妆》,盖指梅花,其中收录
正月各式花卉,又不局限于梅。次卷《领春》,乃是杏花;三卷《丰艳》,指的
是桃花……以此类推,至末卷以水仙题名的《银台金盏》止。
阿傻脑海中串接的图形,有时横跨数卷,顺序不一,问他何以此页接彼页,
少年也说不出所以然,应是逼命之际潜力爆发,身意相合,自然而然便使将出来。
伊黄粱无法复制阿傻之「眼」,只能录下招式,反覆锤炼,依所出花册,勉
强分类。
粗粗看来,得自《银台金盏》者,多是双刀柳叶,山茶花之卷《沉醉东风》
所出,则是单锋直剑的贯击之术;单刀大抵来自首三卷,而五月石榴《破腹肝胆
红》里,应是大开大阖的斩马剑式,以力破巧,豪勇无双。
单锋剑、斩马剑俱是古时刀制,今罕有钻研者,应是得自花神古册无疑,非
阿傻胡乱编造。
这些精妙的刀招有的沉雄,有的轻灵翔动,有繁复如筹算者,也有一刀劈出,
以势取胜,彼此间不无扞格,按理非全合于阿傻使用。
然而,兴许是出自意识深处,经身体自行筛选,在阿傻使来,远比大夫传授
的铸月刀法更加浑成,仿佛是四肢百骸的延伸;光是「运转如意」、「如臂使指」
二节,不知平添多少威力,于轻、重、远、近,单双之间,转换自如,令伊黄粱
不由得想起「天功」一说来。
有一派练法,不解理路,不辨究竟,闷着头往死里练,将呆板的招式练成了
本能……一朝开窍,万法俱通!在此之前,毋须多问。说不定阿傻之于十二花神
令,便是这样。
至此,大夫不再强求他解出新招,除了锻炼既得刀式,就是继续插花练功,
原本干什么,现在就干什么,勿生杂念,呆若木鸡。
果然阿傻突飞猛进,奉命诱杀留守的两名紫星观弟子,都是一对一正面挑战,
轻松压胜;溜去邻镇游玩的三人归来,大夫让他以一敌三,阿傻仅受皮肉伤,三
名「彦」字辈菁英毫无悬念,以魂归离恨天收场。
任谁来看,阿傻的进步都只能以「骇人」二字形容,但伊黄粱并不满意。
杀此五子所得,皆未超过覃彦昌那场。凛冬盛放的寒梅,一旦移入温室,最
终只有凋萎一途。
留着苏彦升尚有用途,要不,以其求生意志,将二人弄至势均力敌,如养蛊
般关押囚禁,只容一人生出,或能压迫阿傻再提升——大夫正自苦恼,忽听一人
朗笑道:「道因无事得,法为有心生!于千云拔俗处求精进,恁地自寻烦恼。君
有宿慧,缘何如此?」竹扉无风自开,及墙倏止,竟未发出声响。
院里,一名头戴蓑笠、身披大褂的老人缓步而来,臂掖角杖,肩负行囊,虽
是风尘仆仆,身姿满满的道骨仙风。明明才穿过洞门,几个迈步间,人已跨过高
槛,踱入医庐。
「……先生!」伊黄粱起身相迎。
老人摆摆手,置囊笠于几顶,露出脑后葫芦髻与逍遥巾;一抖大褂反面披上,
旅装摇身一变,竟成玄衣直裾,掖杖如佩剑,便穿绑腿草鞋,仍不脱典雅的儒者
风范。
就着灯焰一瞧,老人深黝的皮肤似乎白了些,说是白面长者亦无不可;须发
斑驳,黑者见黑,白者见白,稍粗疏些的,约莫就当灰发。五官毫无特征,每日
官道上能见无数,过眼即忘,若非双眸矍铄,熠熠含光,直是再平凡不过。
他翻开几上的粗陶杯点茶,熟得就像在自家里。老人来见伊黄粱,向来毋须
掩饰,尽管以本来面目示人不妨;儒门九圣平起平坐,相互拜访乃常事,谁见了
也不觉奇怪。
伊黄粱衣食讲究,几上摆放、用以解渴的茶水,拿到越浦任一家名楼酒肆,
亦属佳品,对大夫来说,却是难登大雅之堂。他见老人饮起,赶紧从上锁的柜中
出骨瓷茶具,色泽温润如玉,胎薄几可透光,团手告罪:「先生稍坐,待我去取
乌城山初雪所溶的至净云顶水,窖里还藏有几坛,片刻即回。」
老人笑着举手,示意他安坐,温润眸光略微一扫,和声道:「你伤势复原得
如何?虽是外伤,断不可轻忽大意。医人而不能自医,自古便是大夫之病,可别
犯着了。」
有此眼力,伊黄粱毫不意外,面露愧色。「愈合良好,过几日便能拆线,劳
先生挂怀。这回的事,是我失败啦,有负先生期望,实在惭——」
「成败非儒孰可量,儒生何指指伊郎。」老人摇手含笑,一派悠然。「是成
是败,犹未可知,人平安就好。七玄非是助力,握在手里,未必是福,现下这样
也不坏,借力使力,能做几笔文章。
「倒是胤铿至今音信全无,至为不妙。我在谷外发现两名『豺狗』的形迹,
悄悄拾夺了一个,非是胤铿麾下人马,恐是央土来的探子。看来狐异门那厢,也
在找他。」
伊黄粱旋即会意,不禁懊恼。
他的掩护身份休说鬼先生,就连「古木鸢」亦不知晓,一旦暴露,不免牵连
先生。这道理伊黄粱明白,鬼先生、古木鸢岂能不知?自合作伊始,试探、追踪
就没停过,伊黄粱极为小心,将血甲门最精华的隐密功夫,全用到了这上头,一
直以来都没出过纰漏。
会让敌人的探子这般逼近,却非「豺狗」多有本事,全是聂冥途惹的祸。
鬼先生于七玄大会后失踪,要打听其下落,从与会之人着手,最为简便。
刚走马上任的七玄盟主耿照,想必已在豺狗的监视下,而祭血魔君与狼首聂
冥途一路厮搏,灭了个村子,牵连之人多不胜数,再加上管不住嘴巴的紫星观弟
子,想不引来豺狗窥探,老实说还真不容易。
伊黄粱见老人无意见责,益发困恼,小心斟酌字句。「若非聂冥途忽然倒戈,
缠夹不清,料想必不致如此。待我伤势一复原,便设法将豺狗引走,以防泄漏。」
算是委婉地参了聂冥途一本,藉机表达不满。
老人微微一笑,和善地包容了小辈埋怨,未予计较。
伊黄粱几乎产生「七玄大会一役,我方大全获胜」的错觉。尽管老人从未对
他颐指气使,说话永远是这般云淡风清,然而面对一败涂地的狼籍战场,也未免
太处之泰然。
「我说过,是成是败,犹未可知。」
老人看穿他心中焦灼,笑着解释:「你会在下棋之初,就懊恼失着么?就算
落子不佳,也还有弥补的机会。胤铿不见踪影,古木鸢怕比你急,他手上能用的
棋子,眼看又少一枚。」
五玄结盟,公推无关利害的外人耿照为盟主,此一举措,本身就充满权宜。
耿照虽有冠绝群豪的武力,却没有混一七玄的野心,后者才是他上位的原因,若
非如此,前者反为群豪所忌。
这是极脆弱的结合,如先生所说,姑射也好、己方也罢,游戏才刚开始,尚
且谈不上输赢,而古木鸢已然损兵折将,且因鬼先生种种失着,表面上领导姑射
的阴谋家古木鸢,势必将承受耿照与七玄众人的反扑——伊黄粱想着,不觉笑起
来,心怀遂宽。
这么一来,古木鸢发出紧急召集令,也就合情合理了。
「这是昨儿夜里,我自秘密联络处取得。」他从暗格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黄铜
管鞘,交与老人。「说是近日内将在越浦集会,时间、地点将另行通知。不约在
骷髅岩,看来老鬼是要亲自处理七玄同盟了。」
这间接证实了「胤铿失踪」的线报。
若「深溪虎」还在,并与古木鸢取得联系,七玄大会的善后事宜,应由胤铿
负责,无论要处罚要斥骂,在机关重重的骷髅岩,都比在第一线战场的越浦合适。
古木鸢这不是想阵前换将,而是打算御驾亲征了。
老人展开管中纸卷,细细研读。淡青色的菉草纸触感丝滑,稍微用力一捏,
便在纸上留下浅淡的指纹;过得片刻,才淡淡一笑。
「古木鸢派人到浮鼎山庄寻我,欲约期拜访,西宫川人推说归期未定,便改
约我来三川一晤,说是要问逄宫之事,让我给他作证。」
九转莲台无故崩塌,古木鸢循线查到三江号的汇款,走了趟覆笥山四极明府;
要求证是不是逄宫搞鬼,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但古木鸢追索得这般近迫,距先生不过咫尺,却是前所未有之事。
伊黄粱面色丕变,如非见老人稳坐如山,早已惊起;定了定神,沉吟道:
「说不定……是巧合而已。先生之身份,我绝无泄漏,胤铿与那聂冥途未曾知悉,
也搭不上桥。他怀疑逄宫,求教于九圣之首,不算无端。」
「我也是这样想。」
老人点头。「也好,早见晚见,终须一见。我打算去覆笥山,做做样子,回
头再应了这个约。」
如此一来,越浦地界之内,古木鸢极有可能于同一时间,须得扮演明暗两种
身份,此乃阴谋家大忌。伊黄粱终于明白先生的用意,让对手在落子之前,便陷
入左支右绌的劣势,这是「立于不败之地后求胜」。
他不止该应古木鸢的急召,还得想方设法,让「古木鸢」这个身份忙碌起来,
以致首尾不能兼顾,届时败象既呈,要不要收拾他,但看先生心情。
祭血魔君思绪飞转,越发顺畅,应做之事一一浮现。先生来看他,不惟探望
伤势、劝他毋须为七玄大会之事气馁,更为启发这一点灵光,教他破除迷惘,扫
去颓唐。
伊黄粱心情大好,正要禀报阿傻悟刀一事,将整理好的刀谱献与先生,老人
心有灵犀,抿了口茶,忽笑道:「你那小徒弟好得很啊。朽蠹不胜刀锯力,匠人
虽巧欲何如!纵有回春妙手,若无这般资质,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先生见笑,我无意收他为徒。要说血甲之传,他可不是材料。」
话虽如此,伊黄粱仍不觉微笑,才想起有一会儿没见阿傻了。蓦听「哗啦」
一响,一团乌影撞塌竹篱,落地两分,阿傻腰佩单刀,浑身浴血,空手与来人左
臂一具铁爪斗得正紧,中招不退,极是骁勇,与平日的文秀判若两人。
对手夜行装束,却未蒙面,喉间一道蜈蚣般的狰狞伤疤,肤色黝黑,五官线
条无比冷峭,狮鬃般的蓬乱硬发后梳如鹰羽,与两道压眼浓眉一般,俱是银灿灿
的霜白。
伊黄粱忽想起先生之语。
——我在谷外发现两名『豺狗』形迹,拾夺了一个。
(这是……另一名「豺狗」!)
第二二六折怀沙卧血,未减清臞
豺狗由狐异门遗老组成,甘舍声色之娱,化为厉鬼,单以武力论,乃是精锐
中的精锐。
这银发异相的夜行客,除了样貌,浑身上下亦透着难言的突兀感:夜行装束,
却不蒙面;铁爪与柳叶刀一般,是使双不使单的兵刃,他左手背所装,却是一具
形似狼筅的五刃钩爪,爪钉尖长,与短剑相差无几;明明使得这般奇刃,掌力与
护体真气却又浑厚无匹,好用正攻,与「以奇制胜」的兵器路子全然不符。
他身上几处血点,不过铜钱大小,一望即知是阿傻的「花刃」所致,但足以
贯穿覃彦昌手骨咽喉的花叶尖枝,却无法对他造成致命伤。
阿傻左臂软软垂在身侧,破碎的袖管留有令人怵目惊心的爪痕,鲜血浸透,
贴于湿湿亮亮的开绽皮肉之上,光看便觉疼痛难当。
他却如猴儿般,在敌人的开碑掌底穿来绕去,虽避得惊险万状,毕竟将轻翔
灵动的优势发挥至极,夜行客的重手法打烂砖墙、摧折花树,却沾不上他一片衣
角,遑论摆脱其纠缠,根基悬殊的二人,居然斗了个相持不下。
伊黄粱认出这是得自十一月木莲之卷《命侯》的地躺刀身法,刁钻怪异至极。
阿傻为避重掌,似缓不出手拔刀,每回从敌人胁下、后腰扑跌滚过,也仅是毫厘
之差,若然冒进贪攻,身形略一滞,不免被砸个稀烂,宛若坠地西瓜。
《十二花神令》是阿傻近期所恃,临敌全力使出,却无法取胜,心境决计不
能不受影响。能撑到现在,除了《命侯》身法难测、令对手捉摸不透,只能说他
祖上积德,靠着海量的人品,一次又一次地逃过杀劫。
但阿傻并不是不会累。以其左臂失血的程度,很快就无法再维持这样的高速
移动。
伊黄粱冒着腹创爆发的危险,暗提内元踏前一步,还未出手,身前仿佛竖起
一道看不见的无形气墙,致密至极,一霎间竟有些呼吸不顺,明白是老人的「凝
功锁脉」所致,无暇细思,回头急道:「……先生!」
「『卧血怀沙』平野空何许人也?昔年在狐异门外三堂中,可是如雷贯耳的
万儿。」老人从容自若,淡然笑道:「疲牛舐犊心犹切,阴鹤鸣雏力已衰!他舍
了赖以成名的现龙铁爪,练就这一身雄浑内劲,便是你无伤无病,也要三十招后
才能分出胜负。此际出手,不嫌莽撞么?」
「卧血怀沙」平野空与风射蛟、戚凤城等齐名,醉心武学不爱名位,坚辞堂
主一职,专心武道,是狐异门外三堂中位列三甲的高手,名号连未逢其盛的伊黄
粱都知道。一听更是心急火燎:「平……恳请先生出手,莫折日后一员战将!」
「你未免小瞧了这孩子。」老人笑道:「我将平野空引入谷中,撞在这孩子
巡逻途中,这才来找的你。此子假地形、战术,以及种种你料想不到的法子,与
平野空缠斗至今,极力避开医庐、琴房等紧要处,始终没放弃格杀来敌的念头…
…奋战如斯,难道不能令你稍稍生出一丝敬意么?」
伊黄粱心知老人不做无益之事,他若有意取阿傻性命,阿傻必有非死不可的
理由。忽听老人道:「你若以十成功力运使九锡刀,极招过后,难伤敌人分毫,
眼看形势劣甚,再无克敌之法……这种情况下,能撑多久?十招、五招,还是三
招?」
伊黄粱想起冷炉谷外的追击战。聂冥途虽浑,追迹迫敌的本领却是一等一的
凶残,那是一场意志之争,不止比武功、比心计,还比谁心坚如铁。以伊大夫自
视之高,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差点就回不来了,聂冥途虽未得手,决计不是此战
的失败者。
先生之问,令他灵光一闪,忽见方才之所未见。
武功练到伊黄粱这个地步,对决彷若奕子,料敌机先者胜,不轻易使用舍身
一击之类的鲁莽战术。反过来说,一旦出了极招,却无法有效克敌,对心境、士
气的影响则难以估量,不为所动者有之,一霎战意全失、在心上露出破绽,甚且
丢掉性命的,亦非罕有。
平野空身上那几处浅显血洞,并非阿傻随意出手。依其谨慎,用上《十二花
神令》,不啻下了「毙敌于斯」的决心,岂料像替对方挠痒痒似的,说不定还因
此伤了左臂……设身处地一想,伊黄粱惊觉少年的战意是何等顽强,毫无崩溃的
迹象。而这一点,其对手绝不能毫无所觉。
平野空是天生的右撇子,但前半生的一身武功,全练在左手上,盖因平野空
出身党榆士族,弃文从武,混迹江湖,尝以右臂示人,笑曰:「此身唯留一处,
免负父母生恩。」狐异门遭逢巨变后,平野空喉部重创,侥幸未死,求得一部绝
学《无染舍戒手》,遂练右掌成重手法。
武痴到了「卧血怀沙」平野空这般境地,便于激战中,对周遭气机感应仍极
敏锐。
老人「锁」住伊黄粱身前进路的刹那间,远处的平野空颈背汗毛直竖,仿佛
在那余光难及的门牖深处,栖有一头巨大狞兽,鼻端一汲,周身再吸不到丝毫空
气,无比迫人!
难以言喻的危机感,攫取了身经百战的老将——这异样的气息他非常熟悉。
在谷外无声无息放倒伙伴的,就是这厮!
黝黑的银发夜客一踩脚跟,铁爪只以三成劲力挥出,暗提右掌,全神戒备,
以防竹庐里的绝顶高手忽施奇袭,以同样的手法杀人于无形。
而被逼到角落的少年拗步一滚,人球般贴着男子的身侧翻开。
平野空早料到少年有此一着,霍然转身,手臂却比身躯更快,铁爪旋扫,爪
尖暴长三寸,这是足以撕裂肌肉、乃至腰肾的要命长度,当年他以这式「龙见尾」
钩杀高手无数,博得「现龙铁爪」之名,本拟一举格杀幼伥,谁知倏尔落空。
眼底乌影一溢,阿傻兔跃直上,血袖「泼喇!」激响,迳取来人颚下!
「……好胆色!」
平野空见他居然不逃,不由哼笑,微一仰头,任血袖掠过鼻尖,右掌穿出,
一把攫住阿傻脖颈,正欲吐劲,蓦地寒光一闪,视界两分,随即染作一片赤红!
他并不知道,那苍白的少年拖着臂伤,在无染手的劲力间翻滚闪避时,一边
悄悄将伤臂褪出袖管;上击的血袖只是诱敌计,抓住这一瞬间的空档,阿傻终以
最拿手的拔刀术决胜。
凄艳的刀光劈开一道长长血线,与平野空喉间的旧疤交成十字,一路划过下
颔口鼻,直至额际。
刀尖扬出颅骨,染满浓稠血浆,捏住阿傻咽喉的手掌却未松开。
「豺狗」是捱过生死关的,忍死功夫尤其高人一等,平野空喉间格格作响,
眦裂的双眸迸出精光,掌劲吐出,由动念到摧敌不过霎眼,这一刹那却如系箭上,
转瞬间飞出千里,无论如何提气就是追不到;经脉里的内息越走越慢、越走越长,
随着迅速消褪的知觉,就像整个人沉入深水,不住下坠——阿傻不明白银发夜客
的杀气,何以突然冻结——毕竟「凝功锁脉」除非亲身当之,等闲难见——却抓
住这莫名飞来的生机,反手削断男子右腕。余光中忽现一名儒服长者,和颜道:
「对酒悲前事,论艺畏后生!好决断!」凝锁的气机一松,断掌中残劲丝吐,阿
傻秀目暴瞠,拖着飞血倒摔出去,几被紧缩的五指掐毙,死命掰开,好不容易挣
脱,蜷在压塌的灌木丛里荷荷吞息,抽搐不止。
伊黄粱并无「分光化影」的身法,气墙一空,才见并肩无人,先生不知何时
已至庭中,搀着断气的平野空坐倒,按住他欲分作两爿的溢血头颅;远处树丛中,
阿傻四脚朝天拼命挣扎,双手不知拉扯何物,伊黄粱施展身法掠去,却被老人拦
下。
「面对一名苦战得胜的智勇之人,你当给他更多敬意。」老者怡然道:「他
能自己站起来的。待他走到你跟前,向你报告战果,再好生抚慰,如此,你才配
得上驾驭这等良才。你如他这般岁数时,可打不过『卧血怀沙』平野空啊!更遑
论一刀取命。看看这张脸上的不甘与愤懑,这是对那孩子最大的肯定。」
平野空果然死得切齿咬牙。但先生尊重逝者,不欲令其屈膝倒卧,死状狼籍,
故而搀扶。
忽听一声惊呼,一抹窈窕腴艳的娇小丽影现出月门,却是雪贞听闻动静,赶
了过来,正见着阿傻甩开断掌,挣扎爬起,赶紧上前探视。
伊黄粱冷着脸一哼。「别扶他!让他自己起来。」雪贞没敢违拗,只得退至
一旁,这才留意到大夫身畔老者,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冲老人福了半幅,柔声道:
「先生来啦。雪贞一时心慌,竟未问候先生,先生莫怪。」
老人笑道:「夫人毋须客气。今夜且先收拾,待明日晨起,再聆夫人妙音。」
雪贞抿嘴笑道:「先生又开雪贞玩笑啦,我哪敢献丑啊。令嫒琴艺,那才叫『天
下无双』。」老人笑而不语。
阿傻巍颤颤起身,伊黄粱一瞥他左臂的皮肉伤,应无大碍,心底一块大石落
了地,面上却是云淡风清,只道:「你带他下去包扎,稍晚我再给他检查全身筋
骨经脉,要有坏的,直接扔悬崖得了,少费心思添好眠。」雪贞知他是刀子口,
不以为意,柔声相应。
「没死的话,明儿再掘个坑埋了这厮。」在阿傻转身前,趁两人目光交会,
伊黄粱耸了耸肩。「干得不错。这人是个好样儿的。」阿傻勉力颔首,权充行礼,
才被扶出月门。
「……可惜没留活口。」
仿佛回避老人的目光,白白胖胖的医者干咳两声,硬从鸡蛋里挑了根骨头,
以免泄漏对少年的骄傲之情。
「他们可是『豺狗』。便让你用尽苦刑,也撬不出什么来。」
老人倒显得一派泰然。
「胤野会派来东海的,定不知晓她所用之掩护身份。杀掉他们便已足够,这
么一来,胤野只能继续派人,来寻她的儿子……杀到最后,她便只能自个儿来了。」
狐异门纵使转入地下,养精蓄锐多年,如平野空这样的高手也不会太多。昔
年外三堂的残存好手之中,戚凤城、猛常志、平野空俱折于东海,再无胤铿之下
落,距胤野亲自出马不远矣。
而伊黄粱的心思已不在这儿。
阿傻今夜的表现,远远超过他的预期。由花册中看出刀法,这是悟性的惊人
天赋,但拥有这等悟性,就算教你练成绝世刀法好了,也未必能如愿造就一名绝
顶高手。原因无他,胜负,本就是非常血淋淋、赤裸裸的生存竞争,弱肉强食,
毫无转圆,练得好不如打得好,打得好不如杀得好。
阿傻在这方面的资赋,甚至胜过他对刀法的悟性。
古木鸢一方,费尽无数心血,以绝难想像的奇技,成功将火元之精的强大威
能应用于人身,再加上刀尸技术及妖刀武学,才造就出崔滟月这一员战将,风火
连环坞初试啼声,杀得烈火焚城、血不及出,惊震七玄各宗,促成盟会召开;以
七玄大会之紧要,古木鸢也没肯拨与鬼先生做后援,可见被视为一张决胜王牌,
并不轻易出手。
然而,以古木鸢、高柳蝉之能,也无法保证崔滟月在剥除火元之精,解下妖
刀离垢,克敌之招失利,伤臂浴血的情况下,一刀杀败「卧血怀沙」平野空这种
级数的高手。做为战将,阿傻的资质更加出色,潜力无可限量,足以在正面对决
最强的离垢刀尸之时,彻底粉碎对手阵营的王牌。
伊黄粱几乎能看见赤发火刃、身披铠胄的魁伟男子,在方才那凄艳的一刀下
饮恨倒卧的模样。此际,他心中只想着一件事——今夜以后,还能如何激发阿傻
的潜能,迫使他持续成长,继续提升?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上哪儿去找比平野空更强的对手,来给阿傻试刀?
先生引豺狗入谷,只能说是真知慧见,其目灼灼,比起今夜的死亡试炼,前
几日阿傻的生命简直被自己给白白耽误,彻底浪费掉了。伊黄粱焦灼地思考着,
亲自下场磨砺阿傻,以正宗九锡刀压迫他提升,似乎是唯一的方法,但很早以前
伊大夫就排除了这个选项。
他无法对自己的得意作品痛下杀手。这事无关情感,如大匠无法任意毁去自
铸的刀剑,画师不会在画上涂污抹赤一般,此乃天性。对阿傻手下留情,将不可
避免地使这件完美的作品留下瑕疵。这点伊黄粱绝不允许。
要将少年逼入死地,又不能重创至残;最好能将他的精神压迫至极,置之死
地而后生,令阿傻本就远胜常人的死寂心境,得以大幅攀升……伊黄粱望着儒服
老者的背影,心绪微动,蓦地生出一个奇想天外的大胆念头,不觉微悚。
「先生……」他强抑兴奋,恭谨开口:「我有一事,还望先生成全。」
「孙枝雅器事,凭君亦可求。」
老人转过身来,笑容和煦,还是和过去一样,带着一眼望穿的澹然宁定,仿
佛早已听见他的心语。「人说:」不惜玉碎,始知琢磨。『你若真有这等觉悟,
我可代劳。「
◇◇◇
耿照与弦子驱车返回到越浦,遇上前来接应的绮鸳等,众人通力合作,神不
知鬼不觉地将木鸡叔叔弄进朱雀大宅。符赤锦与耿照最是亲密,故知此事,郁小
娥当夜帮着安置打点,自也是见过的;除此之外,只绮鸳曾于车内见过一面,余
人俱不曾见。
耿照将人携回越浦,固然是见到久瘫的亲长忽然动起来,狂喜之下,顿将种
种利害分析抛到九霄云外,不肯留他在荒僻的长生园,然而客观的形势却丝毫未
变:三川是非地,一旦古木鸢与幕后阴谋家的战争打响,越浦城便是首当其冲的
战场。
符赤锦知其心意,亲自负起照拂木鸡叔叔的责任,小弦子无有泄漏机密之虞,
亦常来帮忙。此外,宝宝锦儿竟也由得郁小娥掺和,莫看她一间下来便要搞事,
打理事情倒是又快又机灵,一点就通,设想颇为周到,省了「主母」不少工夫。
木鸡叔叔所在偏院,前后均无人使用,更与潜行都诸女起居处远远隔开,连
管事李绥都不让进。李绥十分乖觉,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下人们的洒扫排程,所有
人顿时都没了接近此间的必要,仆役们哪有不贪闲乐轻松的?自是谁也没想往偏
院里搅和。
绮鸳那厢,因为耿照与漱玉节有分享情报的约定在先,况且亲疏有别,盟主
再大,实际上也大不过一手训练、栽培出潜行都的帝窟宗主。
耿照料想接应的潜行都诸女,断不能对漱玉节保密,只让绮鸳上车,帮忙布
置藏匿,与她半质疑半询问的目光偶一交会,低道:「……是陪着我长大的老家
人。我这趟回朱城山,不忍见他独个儿被弃置在废园,这才接来奉养。」
绮鸳遂不再问,瞟来的眸光却柔和许多,仍刻意不与他相视;不小心对上了,
就是皱鼻冷哼,在挤仄的车厢之内摩肩擦踵,也示威似的绝不闪避,稍碰着便是
不耐烦的「啧!」一声,老拿蓬松乌亮的马尾扫他。
同组的两名姑娘资历甚浅,是一旬前才调来越浦支援的新人,隔帘见她频频
甩头抽打盟主贵脸,惊得香汗如浆,暗忖绮鸳姐果真深得盟主眷爱,被马尾扫出
满脸的淡红印子,也只一迳苦笑,绝不吭声;私下都说盟主忒好脾气,肯定疼老
婆。
事后,耿照留心了几日,见漱玉节并未多问,猜测是绮鸳有所保留,以致宗
主对这名「老家人」兴趣缺缺,不由得暗自感激。
而木鸡叔叔自从长生园里那一握,之后便再没动过,一切都如十几年间耿照
所见,仿佛当日是耿照的错觉,木鸡叔叔并不曾稍稍改善。
尽管耿照事忙,每晚洗脚就寝前,定要来与木鸡叔叔说一会儿话,说完心神
宁定,仿佛又回到从前。宝宝锦儿亲自替木鸡叔叔剪发剃须,换上郁小娥费心张
罗的绫罗中单,竟是清臞疏朗,极是攫人,纵是多年瘫痈,亦难掩其俊雅。
郁小娥粉面酡红,不住拿眼儿偷瞟,咬着樱唇抿嘴窃笑,若非瞧在盟主之面,
不好担个「犯上之上」的罪名,没准半夜就摸来试貂猪了。连宝宝锦儿也打趣道:
「叔叔若是醒来,往后相公在家里,相貌也只能排到第二。」
「夫人此说,害我以为家里有三个男人。」耿照苦笑。
不过梳整精洁的木鸡叔叔,让耿照有种难言的熟悉感,非是相貌,而是这般
丰神俊逸,总觉在哪儿见过,一下却说不真切。
耿照带走木鸡叔叔之前,在长生园里留了刻字给韦晙,说是奉二总管之命,
让他勿要惊慌。以韦晙之精细,不必担心他四处嚷嚷,此事就此按下。
没见到七叔,固然遗憾,计划依旧要继续进行。耿照并不想与「古木鸢」发
生冲突,至少在谈判之初,毋须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必要的准备却不可少,最
起码不能空着手去谈。
藏锋与昆吾剑柄鞘皆损,符赤锦得自胡大爷后,不忍良人之兵狼籍如斯,藏
锋既借自邵咸尊,交予他修复,自是上上之选;他若心疼宝刀毁损,不肯再付,
也算替耿郎了却一段宿因前缘,从此两清。但昆吾剑的归属,却较藏锋复杂许多。
染红霞出身水月停轩,剑交许缁衣,似合情理,然而三乘论法大会之上,这
位代掌门明知师妹心之所属,仍逼迫她与耿郎相斗,就算顶着拯救流民的大义名
分,宝宝锦儿对此人殊无好感,自头至尾,就没有水月停轩这个选项。
镇北将军府的代表、二掌院的亲舅舅白锋起,据闻也在城中,符赤锦对这位
威名赫赫的都指挥使无甚恶感,可惜白家的「挂印剑法」与游尸门的前辈高人有
点过节,贸然上门拜访,万一给看出端倪,怕是麻烦得紧。想来想去,也只剩下
流影城了。
横疏影没见过符赤锦,但对她一向观感不佳。
在二总管心中,能匹配弟弟的,起码得是染红霞这般品貌出身,在青云路上
拉耿照一把,省却几年冤枉工夫。岂料这邪派妖女不知怎的,竟攀了个「耿夫人」
的身份,闹得满城皆知,日后不管耿照欲娶哪家淑女,难不成还得先演一出「七
出」么?这……成何体统!
在栖凤馆内听闻「耿夫人」求见时,横疏影差点没忍住脾气、沉落俏脸,总
算展现总绾一城的气度,含笑应了,没教通传的小太监瞧出心思。
这场「姑嫂」会面的内情,只她二人知悉,事后对耿照说起,双方都是轻描
淡写,巧笑倩兮,没有一句恶语。横疏影不好直承昆吾剑是七叔所铸,真送回城
内的铸炼房,教屠化应等大匠见得,怕要掀起轩然大波;反正锋刃无损,让符赤
锦委由邵家主修复便了。
倒是耿照从朱城山归来,往栖凤馆报平安,横疏影没再叨念「娶妻须看出身」
那套陈词,听耿照脱口喊符赤锦「宝宝锦儿」,也不生气,喃喃道:「是了,想
来……她也有疼爱她的父母啊。」口气温婉,竟无一抹针锋。
耿照返回朱雀大宅后,忍不住啧啧有声,很佩服似的打量着艳丽的少妇:
「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竟能收服我姊姊?」
「就你胡说!」宝宝锦儿促狭似的伸出两指,捏了捏他的嘴皮子,笑道:
「横姊姊好得很,又精明能干,什么收服她?是我对姊姊服气得要命。」耿照久
久难释,认真考虑该让她做盟主,别说狐异、血甲两门,指不定连七大派都能摆
平。
当日在越浦城驿,听闻典卫大人归来,满城仕绅无不往贺,邵咸尊亦在列中,
但人多口杂没法深谈,邵咸尊独个儿前来,匆匆致意,便即离开。而后在安置流
民的例会上,耿照陪同将军前往,两人又碰面几次,同样说不上话。
耿照打听了邵氏父女落脚处,专程投帖拜访,终于见到芊芊。芊芊见他气色
甚佳,这才放下心来,忙着张罗茶水细点,临去前望了耿照一眼,雪靥晕红,碍
于父亲之面,终究没说什么。
邵咸尊生活简约,为协助安置流民,确定要在越浦待上一段时日,便退了客
栈厢房,改投城北真妙寺。真妙寺在越浦算不得大丛林,难入权贵之眼,邵家一
行三人,连同赶来会合的几名青锋照弟子,合住一方小院,倒也清静自得。
耿照来时,诸弟子奉家主之命,各往邨屯去了,只剩邵三爷邵兰生还在养伤。
越浦距花石津说近不近,旅途颠簸,更不利恢复,邵咸尊颇通医道,邵兰生自己
也有涉猎,城里什么名贵药材买不到?索性留下休养。
探望完毕,邵咸尊延耿照入房,两人缘悭数度,此际终于能好好交谈。
「家主将宝刀借我,不意毁损,实是万分的对不住。」耿照起身整襟,长揖
到地,却无赧然退缩之色,肃然道:「但我今日前来,却要厚着脸皮,向家主再
借藏锋,而且这回,同样无法保证能完整归还;若不幸毁了宝刀,在此先向家主
赔罪,此非在下所愿。」
问人借东西,哪有这样说的?邻室榻上的邵三爷不顾伤势,运功竖耳,听了
个一清二楚,内创险险爆发。
他禁不住侄女哀求,若兄长追究毁刀之责,定帮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不
不不,叔叔胡说什么呢?我们家芊芊又不想嫁,怎会看上乌漆抹黑的乡下小子?
是朋友,叔叔一定想办法,帮你的「好——朋——友——」逃过一劫,好不?
「他……又没有乌漆抹黑,只是……只是有点黑而已。」
羞得跺脚跑开之前,芊芊不忘小声辩解,看着叔叔促狭得逞的笑脸,意识到
这是个更大的圈套,捧着红柿般的滚烫小脸逃了开去,整天都不和他说话。
邵咸尊的反应,却非如弟弟预期的那样恼怒,听罢狂言,淡淡一笑,信手解
开桌上的锦缎包袱,藏锋簇新的乌檀木鞘光滑润泽,耿照毋须取握,掌中便重又
忆起刀柄的绝佳握感。
他听老胡说,藏锋柄鞘在激战中为豺狗所毁,算算时日,要请巧手匠人配副
新的,兴许赶了些,应是青锋照备有替换的料件,家主派人由花石津取来,稍事
修整后便能重新组装。
「兵刃在此,随时能借出。」
当今的东海正道第一人抬起眼帘,刹那间,耿照只觉他眸中精光锐不可当,
毫不逊于萧老台丞,且较莲台对战时更锋利逼人,几欲透颅而出。
「只是我须问清楚,此器欲借何人?是镇东将军麾下武胆,还是……总领邪
派七玄、横空出世的魔头?」
第二二七折君问归期,水夜轳音
若在半年前,即使身负碧火神功、夺舍大法、化骊珠等不世绝传,这挟着凝
锐精芒的注视,亦足以令耿照感应危机,本能发动功体,不受控制地做出什么失
礼之举。
但少年已不同以往,神色自若。「家主此问,若在岳宸风身上,便只有一个
答案,两者并无区别。」从怀里拿出一束纸片,呈交邵咸尊。
其上概略说明了岳宸风对五帝窟、五绝庄的种种作为,理路清晰,字迹娟秀,
盖出自绮鸳手笔。邵咸尊对岳宸风并不陌生,岳宸风以将军特使身份,往花石津
布达四府竞锋一事,才促成了邵三爷访流影城、赠「正气」拉拢横疏影,可见威
胁之甚。
邵咸尊细细读完,翻来覆去检查了会儿,笑道:「无有镇府用印。」耿照从
容道:「草莽之事,敢伤将军清明?呈交将军的正式文书里,自是有印的,已然
收档存查,等闲不得携出。」
邵咸尊此问,探的是将军的态度。而耿照之答,则点出将军「意在结果不问
细节」的默许态度。
青锋照不以情搜见着,邵咸尊在他到访之前,便已知七玄盟主一事,其来源
只能有一处,即头便欲行出。郁小娥双手一拦,笑道:「逗你两句,至于翻脸么?你
爱等等去,我可没空陪你。」小鸭梨般的浑圆臀股一款摆,掩门走了开去。
盈幼玉直到蛩音出了洞门、怎么运功都听不见时,才将箭衣拿起,终究没那
个脸皮埋首掌中,仿佛会被周遭无数看不见的围观者讪笑似的,痴望衣衫,指尖
轻轻揉捻,仿佛这样便能感受他肌肤的温度。
你在哪里?近来可有好好吃睡?还……还记不记得我?
回神才发现面颊湿了,自己也不禁失笑。有甚好哭的?对着衣衫掉泪,这要
多傻才做得出来!一抹眼角,不知怎的鼻头又有些发酸。
时间流逝的速度异常缓慢,足够盈幼玉反覆复习长衫的触感,又按原本模样
披搭回去,郁小娥中午给她送饭时,似未发现有异。两人聊些不着边际的闲事,
兴许是心虚之故,郁小娥同她搭话,盈幼玉倒是罕见地有问有答,不似过往冷淡。
除了午饭,下午郁小娥又送过一次点心,略带怜悯的眼神让盈幼玉如坐针毡,
只是等了这么久,不惜欺骗姥姥、夹带剑谱出谷,这样都还见不上一面,一切岂
非毫无意义?少女难得执拗起来,带着豁出去的狠劲,铁了心不走;直到夕阳西
斜,婢女给她掌灯送饭,问起盟主回来否,那小婢连「盟主」是什么都不知道,
头摇得波浪鼓似。
(连郁小娥都不来了……这是在可怜我么?)
盈幼玉露出自嘲般的苦涩笑容,面对精致的菜肴,却没什么动筷的念头,怔
坐了会儿,才见郁小娥推门而入,神色有些尴尬。「他……盟、盟主回来了?」
盈幼玉没发现自己的语声有些颤。
郁小娥露出微妙的表情,似在斟酌遣词。盈幼玉发现她手里抱着自己的佩剑。
「回来一阵啦,不过……盟主现下有些不方便,我给你安排了厢房,你先住
一晚罢,明儿我一大早便替你通传。喏,这是你的剑。」将长剑交还给她。
盈幼玉难掩失望。留宿越浦,姥姥那厢是无论如何也交代不了了,难道真是
天意,连见一面都如许困难?少女柔肠百转,那股气汹汹的执拗劲早被自怜自伤
所取代,香肩垂落,苦笑:「也罢,时候不早啦,我先回冷炉谷,改……改日再
来罢。」迳至桌边,翻折欲取剑谱,岂料竟空空如也。错愕并未宰制少女太久,
她马上就明白是谁搞的鬼,「铿」的一声长剑出鞘,抢在郁小娥动身之前,剑尖
架上她纤细的雪颈,剑术造诣大见精进。
「难怪……难怪我等了忒久,什么也等不到!」她怒极反笑,切齿咬牙:
「郁小娥,我道你在盟主身边耳濡目染,纵未痛改前非,好歹也规矩做人,岂料
你狼子野心,连姥姥的剑谱也敢染指!你……无可救药!」
「且、且慢!」郁小娥唯恐她反手一抹,自己不免要成断喉鬼,急道:「不
……不是你想的那样……剑谱……我拿给盟主啦!但、但先前若对你如是说,你
肯信我么?这才偷偷拿过去。我……我非但没独吞,连翻都没翻过,你……你莫
冤杀了好人。」
盈幼玉哪里肯信?「说谎不打草稿!这儿不是盟主的书斋么,你还要拿到哪
儿去?还是你连这点也欺我!」
「没、真没骗你!这里确是盟主书斋。」郁小娥慌忙解释:「但盟主若晚归,
不会……不会来书斋啊!我下午没见回来,知你就算在这儿等到天亮,也见不着
盟主,才将剑谱移至他处,教他一回来便能瞧见……我可是一番好意啊,你、你
先把剑放下,有话好好说——」
便是郁小娥,这套谎话也未免太过拙劣,简直是漏洞百出。盈幼玉反而犹豫
起来,剑尖抵着她的颈项微微一昂,沉声道:「你说剑谱在盟主处,好啊,你现
在就带我去见盟主,若你所言非虚,自然无事;若是狡词伪诈,我便在盟主面前,
将你正法!」
郁小娥忙不迭地叫苦。「盟主……盟主现下忙得很,我……我不敢打搅……
哎呀!」被青钢剑刃提得踮起脚尖,才知盈幼玉是铁了心,说什么都没用,只得
让剑架着,带她出了书斋所在的小院,又是一阵弯绕,来到一处釭灿烛红的华美
大院之外。
「……盟主他老人家,就……就在里面。」
「进去!」盈幼玉满目狐疑,只是骑虎难下,非拿回剑谱不能向姥姥交代,
便是刀山火海也只能硬着头皮闯了。郁小娥领她穿过月门,朝廊底那亮着灯的厢
房走去,苦着脸小声叮嘱:「来便来了,你可千万别嚷嚷。」
「嚷嚷又怎的?」这院里偎红倚翠的气氛诡异,分明是女子居处,盈幼玉惊
疑不定,蛾眉蹙紧,没好气道:「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我嚷——」忽然噤声,不
由得停下脚步。
偌大的院里,只一间房亮着灯。透过雕錾精细的镂空门扇往里瞧,只见大床
之上,交叠着两具赤裸的白晰女体,肌肤上汗珠晶莹,随着波浪般的起伏韵致滚
动弹颤,屋内透出的薰香混杂了湿濡的淫靡气味,整个画面说不出的艳丽诱人。
从廊上的角度斜斜望入,躺在底下的那名女子面孔看不真切,但浑圆腴润的
香肩明显有着少妇的丰艳,被汗水浸湿的浓发自床沿披散,锁骨、脖颈分明都细
致到了极处,却生了对绵硕乳瓜,即使平躺下来,胸前仍堆着两座傲人雪峰,乳
肌透出淡淡青络,颤动的幅度惊人,每一晃胜似雪崩,极是眩人。
趴在少妇身上的,则毫无疑问是一名少女,蛇腰美背,曲线紧实,玉一般的
肌肤光洁剔莹,焕发青春的光彩;薄薄的屁股蛋丝毫不显骨感,除浑圆的线条外,
更有种「既松软又弹手」的微妙触感,臀肉颤如连波,鲜滋饱水,直令人想伸手
掐一把。
较之少妇的双峰伟岸,少女胸前仅有对小巧玉乳,胜在形状几近于完美无瑕
的圆,即便埋入少妇傲人的绵软乳肉中,在两团剧烈变形的雪浪间乍现倏隐的浑
圆乳廓,充分展现豆蔻年华的骄人弹性。
妙的是:少妇的乳晕虽是杯口大小,色泽却极是浅润,粉色的圆晕光泽动人,
配上同样淡细的小巧乳蒂,有种含羞带怯似的诱人风情。而少女的乳晕比铜钱更
细小,勃挺如婴指的乳头却是艳丽的樱红色,因兴奋而骄傲地指着天,沾着不知
是唾沫或汗水的晶亮液渍,再没有比这个更饱含情欲、诱人以死的了。
大小两美人忘情接吻着,四片唇瓣若即若离,发出湿腻的「咕啾」声响,夹
杂着娇喘与叹息。从她俩近乎一致的挺腰、前拱、发散汗飞看来,少妇大大分开
的腿心子里——同时也是少女高高翘起的臀后——必有男子正奋力抽添,但咿呀
作响的床架似有些承受不住,被摇落了一侧帘幔,恰将少女身后之人遮去大半,
只见得她腰臀上扣着一双黝黑有力的大手,至于阳物进出的是哪一只小穴,插得
浆腻淫靡、唧唧有声,从廊上却看不真切。
以盈幼玉之经验寥寥,也知房里正上演一出旖旎至极的三人艳戏,看得眼烘
耳热,坚挺的酥胸急遽起伏,幸郁小娥身形娇小,挡不了她的视线,两人越走越
慢,步子越走越轻,呼吸却越见粗浓,到得格子门外,已似两头偷腥猫儿,盈幼
玉长剑指地,早忘了还要押人,左手五指攀住雕花棂格,口干舌燥地窥视着。
那趴跪的少女不住挺臀扭腰,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嚣悍,犹如脱缰的小牝马,
每一撞都发出淫靡的「啪唧!」水声,可见股间湿淋;绵股回应着撞击的力道,
酥嫩的臀肉颤如水波,毫不逊于少妇的惊人乳浪,十分抢眼。
盈幼玉回想嫩膣里被阳物胀满,像要裂开似的、既疼又美的销魂滋味,实难
想像如她这般孟浪狂野,身子如何能承受,况且少女始终垂着粉颈,除了明显异
于少妇娇哼的剧喘,并不如何出声,对照她的主动,也像不得爱郎针砭、亟欲唤
起关注的模样。
直到她腰眼一僵,盈幼玉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少女摇臀的动作顿止,臀波却未停下,身子前拱,薄如钢片的蛇腰不受控制
地抽搐着,身后显有一股更强大的宰制力量,持续驾驭着她。她十指揪紧床缘,
肩胛拱起,纤细的上臂绷出肌肉线条,仿佛再承受不住,挣扎欲逃,腰眼却被男
儿铸铁般的大手拿住,淫靡的「啪啪」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
少女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娇细呜咽,出乎意料地有着幼女般的清纯稚拙,垂
颈甩头,不自觉地支起上半身。盈幼玉几可想像她身子里的巨物胀得弯翘起来,
无论尺寸角度,皆与嫩膣产生强烈扞格,尽管小径湿滑,若不撑起,少女已难经
受。
而身下的少妇却「咭」的一笑,雪润修长的藕臂蛇一般搂着她汗湿的玉背,
腻声道:「别跑呀,小弦子,姊姊疼你。」悠断的气音听得人身子都酥了,遑论
她那与少女交缠的诱人肢体,以及白晰到不可思议的美肌。
少女实已到了紧要关头,连抗议都无暇吐出,双臂撑直,昂起粉颈,露出一
张绝美的小脸,双颊像抹了胭脂般红艳,与胸口颈间的玉肌形成强烈对比;紧蹙
的眉心绞拧着快感涌至、逼人欲死的苦闷,檀口大开,香舌抵着贝齿似欲喊叫,
却紧绷到发不出声响。
于臀后肆虐的男儿,毫无放松之意,猛烈抽插,浓厚的爱液气味自交合处挤
溢而出,连门外的盈幼玉都能嗅得,蓦地腿心里液感遽涌,盈幼玉才惊觉自己已
然湿透,鼻端所嗅,说不定便是……忙夹紧大腿,幸而郁小娥偷窥得十分专心,
似未察觉。
而房内的少女浓睫瞬颤,忽然睁大美眸,眸焦却散于虚空处,右臂颤抖着往
后挥,似要推开男儿,却被攫住,曲线润滑的肩背、勉力支撑上身的藕臂,以及
不住晃荡的盈盈玉乳,形成一幅绝美的画面。
「啊……啊……啊啊啊啊——!」
她绷紧薄薄的腰肢,檀口一颤,大声娇啼起来;少妇像要安抚她似的,也撑
着雪润润的肩肘支起,一手捧着她的面颊,以口相就。少女抽搐了好长一阵,才
脱力般趴倒在少妇乳间,背脊剧烈起伏,似欲断气。
那种仿佛透支生命、抵死交欢的强大魄力,深深震撼了盈幼玉,令她脸红心
跳之余,也禁不住想:「我……他在我身子里时,我……也是这样么?好美……
真的好美……」思念忽如潮水涌至,刹时溢满眼眶,只怕遭郁小娥耻笑,紧咬樱
唇不肯出声。
趴于沃乳喘息的少女,雪臀又抽搐几下,于少妇乳间透出一丝呜咽,盈幼玉
毋须细想,即生出撑满膣中的怒龙杵跳动、甚至隐隐复起的念头,清晰得仿佛就
在自己体内,不由大羞,相思的酸楚略见消散。
却见那少妇轻抚少女背脊,娇腻的诱人语声带着一丝嗔怪:「相公,射完这
注,你也该歇歇啦。这孩子的舌尖凉得雪花也似,再弄下去,怕要吃不消。」男
子箍着少女纤薄的蛇腰,缓缓退出阳物,肉杵刮黏着娇嫩膣管,扯着少女一阵哆
嗦,笑着还口:「你怎知我射完了没,宝宝锦儿?」
熟悉的声音宛若天雷,轰得盈幼玉浑身剧震,惊喜交迸。
——是他……是他!
◇◇◇
耿照与刁研空的对谈并未持续太久,并非玉匠有意隐瞒,才问不出什么端倪,
事实上耿照有七八成的把握,便问「文殊师利院何在」,老人也会不假思索和盘
托出,不欲欺他忠直磊落;与己无关,又或涉及私隐机密如八叶院事,遂不加问,
只问明了刁研空的落脚处,便即告辞。
这位前辈高人不通世务的程度,远超过耿照的想像。
身为寻访当世法王的八叶使者之一,刁研空连阿兰山举行三乘论法大会一事
都不知道,虽跟着人群上山看热闹,又不见有甚「热闹」,在流民围山、铁骑突
入之前就离开了,闹得沸沸扬扬的三场擂台、佛子与将军的唇枪舌剑等,他既没
赶上,事后也没听人说,一问三不知,耳根分外清净。
文殊师利院的座师们不知基于什么理由,居然派了这么个奇葩下山,只能说
个中禅机,令人难以捉摸。看来隐世既久的日莲八叶院,是靠另一名使者查访武
林,传递消息,以决定之后的动向。
而那人,竟说自己具备了当世「三乘法王」的资格,是足以领导众生度过苦
海的慈航之选。
耿照自问无甚佛缘,也不想剃度当和尚,要他戒除女色更是绝无可能,然而
来自另一名八叶使者的肯定,却令他心潮澎湃。
自坐上盟主宝座,那些充满不确定的摸索磕碰、忍受质疑的坚持,还有时时
刻刻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压力,似乎终于有了回应。有人看着他,相信他的理想,
认为这不止能拯救七玄,拯救纷扰的东洲武林,甚至能拯救苍生……独自走在回
程的路上,有几次耿照几乎克制不住,想大声叫喊、放足狂奔,但他并没有这么
做,正如近日里其他的隐忍与自制。
为在今天应付赤炼堂与聂冥途,耿照已禁欲数日——以他剑脉畅旺、全身真
气川流不息的绝佳状况,便多泄阳精,对功体元气的影响也低到几可无视;之所
以如此克制,求的是心境上的绝不松懈。
但除开一身绝顶武功、旁人难及的罕世机遇,说到底,耿照毕竟是年方十八
的血性少年,这种强大的自制力毋宁才是他最不合常情之处,若要贯彻到底,只
怕扭曲得吓人。
是故在出城路上,面对心爱的女郎,终于忍不住要了一回,稍稍缓解紧绷的
情绪。此刻心中两块大石落了地,复得八叶肯定,一时踌躇满志,欲念更盛,一
回到朱雀大宅,便直扑宝宝锦儿的香闺,见伊人正于案前翻阅图册,不由分说,
一把将她剥成了雪润酥滑的小白羊,按在几上奋力抽添,弄得宝宝锦儿连丢几回,
清澈的淫水顺大腿流下,在桌底淅淅沥沥淌成一洼,才肯让她喘气回神。
趁着休息的空档间,同她说了玉匠之事,又从散落一地的衣衫内袋取出那个
布包。「这是前辈给你的,说是石中所藏之玉。」
宝宝沃乳剧烈起伏,晃开大片眩目雪浪,滑嫩的乳肌上沾满晶亮液渍,也不
知是香汗抑或爱郎的津唾,并不看包里的物事,勉力抬起酥软的藕臂,环着男儿
的脖颈,迷蒙的星眸中溢满得意与爱怜,柔声道:「用不着八叶使者说,我也知
我家相公,是天地间最好的男儿。日后世人都要仰望你,听你指引,但莫忘了,
我头一个便信你,自始至终,从来都信着你,如喝水呼吸一般,有甚好怀疑的?」
耿照听得情动,只觉她云鬓汗湿、娇喘细细的倦慵模样可爱极了,腿间硬到
隐隐生疼的地步,便要提枪再上,符赤锦才明白大事不妙,哀唤着讨饶,只更加
激起男儿蹂躏的兽欲而已,给弄得又泄几回,酥软如泥,若非弦子闻声而来,接
过一轮肆虐,怕已昏死过去。
弦子年轻力壮,天赋异禀,元阴之补人,毫不逊于血统纯正的红岛神君,耿
照连御二女,莫说真气充沛体力无损,就连精力都得补益,越战越猛;小弦子脱
缰野马似的跨在他腰上忘情驰骋,结实有力的纤薄细腰扭动如打浪一般,虽也缴
了他一回,自个儿却泄足了五六度,此消彼长,终于瘫倒在符赤锦怀里。
符赤锦原以为耿照又出一注,该能歇歇了,岂料爱郎笑道:「你怎知我射完
了没,宝宝锦儿?」
拔出肉棒,上头裹满荔浆般的细薄白膏,被紧窄的玉蛤一夹,在青筋暴凸的
紫红杵身上刮出条条液痕,仿佛记录着出入嫩膣的轨迹,全是弦子的爱液磨就,
唯独马眼空空如也,哪有半点出精模样?
符赤锦不及开口,玉腿已被大大分开,她被胸前的弦子压着,连稍挪臀股都
不能,一团鸡蛋般大小、硬中带软的滚烫物事挤开蜜穴,裹着来自少女膣里的稀
蜜薄浆,「唧!」长驱直入,几乎将狭窄的小肉圈圈挤裂开来!
第二三九折与子偕异,沉吟至今
宝宝锦儿的洞儿极小,这么个丰满沃腴、肥乳似瓜的女郎,双腿匀细,身量
较寻常女子出挑,偏偏有只小巧黏闭的一线鲍,便是刻意撑开,也不过是姆、食
二指圈起般大小,那还是她绵软的小手。
与耿照过人的粗长一比,半枚钝尖便能彻底遮住玉蛤,不可谓不悬殊。每回
进出,光是视觉上的巨大反差,便教男儿兴奋莫名,遑论膣中的紧窄迫人,是紧
束到略感疼痛、稍一不慎即难以寸进的程度。
虽然宝宝锦儿元阴松嫩,极易泄身,天生便是泌润丰沛的体质,与爱郎欢好
更是满心喜乐,行房之初即已泥泞不堪,但毕竟尺寸悬殊,耿照心疼她挨得辛苦,
总是极力挑逗,免得每回进入都像破瓜般,使佳人多吃苦头。
这回之所以敢如此粗暴,盖因宝宝锦儿泄过太多回,嫩膣中无比油滑不说,
连外阴、肛菊乃至大腿内侧都沾满爱液,磨成了滑腻乳糜,衬与涨红的肌肤,直
是诱人犯罪。
符赤锦让他弄了大半个时辰,虽有弦子帮忙分担,毕竟歇得不久,加上女子
高潮连绵,本就消褪得慢,娇躯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潮红还未全退,穴口兀自一
开一歙地轻颤着,如蛤嘴般鲜活可人。
「不……不要……让我……让我歇会儿……啊啊啊啊啊——!」
符赤锦双手撑后,半坐起身来,双脚大开,耿照也是相同的姿势,两人仅以
下身相连,男儿奋力挺动,像要将娇躯串在肉柱之上,每一顶都撞得她腰肢拱起,
液珠飞溅,娇啼得一塌糊涂。
宝宝锦儿本非以膂力见长,连续高潮之后,身子更是瘫软如泥,更别提胸前
还趴着个高出她半个头的弦子,本该难以撑持,全凭男子往后一坐,又粗又长、
弯似镰刀的怒龙杵像只巨钩,进出之间,勾带着娇躯不住弹动,乳瓜抛高甩低,
分外淫艳。
「要……要来啦……又……呜呜呜……不、不要!好满……好胀……啊啊…
…好……好硬……不要……不要……耿郎救我……啊啊……不要了、不要了……
啊啊啊啊啊啊——!」
酥麻的哀唤越见激昂,至最尖处一收,娇腻的哭叫求饶戛然而止,只余剧烈
喘息。耿照捧着她的葫腰支起膝盖,以利冲刺;符赤锦瘫回榻上,湿发散出床沿,
僵直的腰肢酥颤着,高潮迭起,渐连喘息声亦不可闻,若非乳丘起伏惊人,连摊
平都保有绝佳的厚度,看来便像死了一般。
耿照只觉蜜膣里忽生极强的吸啜劲道,仿佛戳穿一团湿濡嫩肉,一股晕凉凉
的液体,淌过肉棒与阴道间几近于无的缝隙,汩出紧密相连的交合处,宛若失禁,
淅沥沥地流了一榻,在半湿的锦褥留下更深的印子。
即以宝宝锦儿之易泄,这阴精的量也多了些,耿照怕她伤身,忙将龙杵拔出
小肉圈圈,符赤锦颤了一颤,更不稍动。他抱起弦子,插进兀自湿漉的蜜穴,弦
子呜咽一声,紧闭美眸,勉力迎凑两下,便也瘫软不动;耿照正欲拨开她半覆雪
靥的湿濡云鬓,蓦听一阵轻鼾,这小浪蹄子竟已倦晕过去。
男儿身负不世奇功,要比长力,世上罕有敌手,不欲在床笫之间欺凌宝爱的
女子,并不以出精为念。况且他只出得一回,榻上的锦被垫褥全被二女的香汗淫
蜜浸透,湿暖得像是夏日里的荷塘浮藻,真要尽兴,生生弄死她们都有分。
耿照本想将大小两美人移至略干爽处,不料弦子拥着被角、宝宝锦儿拥着弦
子一滚,两人裹着薄薄锦被,睡得正香,少年苦笑下床,裸着精壮的身子,躺上
一旁的胡床闭目养神。
格子门外,盈幼玉躲在镂空花棂下,瞧得脸红心跳,臀下湿黏,夹紧的大腿
不住轻轻磨蹭。
身畔郁小娥突然站起,似欲跃下廊阶,盈幼玉才想起自己的挟持者身份,霍
然起身,「嚓!」一声裂帛响,下身飕凉,股间尤其糟糕,低头赫见腹下空空如
也,「呀」的一声掩住私处。
郁小娥闪身欺进臂围间,连消带打,夹手夺过长剑,退入檐荫剑尖一指,就
着房里透出的灯晕上下打量:「看不出你毛这么多,又黑又浓的……难怪忒想男
人,啧啧!」
盈幼玉又羞又恼,但小手所捂黏腻一片,卷曲的刚毛湿成一束束的,鲜明的
液感从腿心、膝弯一路蜿蜒至双脚罗袜,尤其适才半蹲时支撑臀瓣的踵部,更是
湿得一塌糊涂,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怎能湿成这样,面对郁小娥的调侃百口莫辩,
十分难堪。
郁小娥趁她被房内淫戏引去注意力,暗运爪劲,悄悄划开其臀后裙纱,踩着
盈幼玉的衣摆起身。盈幼玉猛一站起,整幅纱裙从破口处解裂,露出两条比例完
美的匀细长腿,以及芳草茂盛的诱人三角来。
「你——!」
「欸,你不是要见盟主么?盟主在此,你那本宝贝剑谱就在书桌上,我可没
骗你。」
盈幼玉微侧螓首,果见案上置着图册,再转头檐下已无人迹,才知中了声东
击西之计。
少女衣不蔽体,想追又怕被人撞见,略一迟疑,心知拿郁小娥没辄了,欲进
房取图册,再找条裙裳换过,忽见少年躺在胡床上,胯下龙杵高高昂起,胀得一
跳一跳的,失身给他的情景浮上心头,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待盈幼玉回神,已跪在床边,双手握着昂扬的肉柱,灼热湿黏的巨物带着其
他女子的气味,但素来好洁的蜜肌少女一点也不介意,她无数次在梦里回味它坚
韧的触感、迫人的粗长,以及那能灼伤人似的滚烫热度,能再与他温存片刻,哪
怕明儿再也醒不来了,她也不觉害怕——女孩闭着眼,唯恐一不小心梦就醒了,
一小口、一小口地啄着杵尖,又伸出丁香颗般的小香舌细细舔舐,吃得咂咂有声,
仿佛滋味极美;正欲将肉菇前半截噙入口中,抬见少年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笑
吟吟地望着自己,和声道:「你怎么来了?许久没见,近来好不好?」
这梦……又该醒了吧?但这回不是迎向天光,展开另一个无聊漫长的空虚日
子就好。
她骗了姥姥、夹带剑谱出谷、闯进盟主寝居、偷窥盟主私隐,这会儿,还做
出这等荒谬绝伦的冒犯之举,传出去教门的脸都被她丢光了。但盈幼玉像个执拗
的孩子,不肯放手,在少年炯亮有神的眸光之前,只觉无地自容,鼻头一酸,自
顾自摇头:「不好,一点也不好。我好想你,好想见你一面……我以前对你那样
坏,不知你恼不恼我……冷炉谷离越浦这么近,我觉得自己和你,却像天和地一
样远,常常想你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是不是有什么事不顺心,但我连你记不
记得我,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都不晓得……我觉得自己好傻,可是又没法不想
……」越抹眼泪越多,对自己越是气恼,终于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怎么会?我记得你啊。」耿照轻扶着她的肩膀,笑道:「你是章字部的代
织罗使,幼玉姑娘。」
「你……真的记得?」盈幼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少年正色道:「怎么敢忘?我们貂猪很小心的,方方面面都要仔细做猪。」
盈幼玉犹带泪痕,呆怔片刻,「噗哧」一声笑出来,浑圆的双峰起伏片刻,
忽对他说:「我以前不懂,但现在,我总算有些明白方护法的心思了。我给了你,
这辈子都忘不了你,我不求你给我什么,但你……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耿照望着少女泫然欲泣的求肯之色,满心怜惜,低道:「那你,要让我记得
更牢些。」除去少女的上衫缠腰,将她剥得赤裸裸的,玲珑有致的蜜色胴体毫无
保留地展现在眼前,含苞待放,湿润而温暖。
他将盈幼玉抱上胡床,欲除罗袜时「咦」的一声,奇道:「怎连袜儿也湿成
这样?」捉她脚踝凑近鼻端。
盈幼玉体香馥郁,虽不及媚儿狂野奔放,却比符、弦二姝加起来都要浓烈,
一捉着脚打开腿心,潮润烘热的异香便扑面而来,耿照不过是逗她玩,装作要去
咬她沾着淫蜜的罗袜。盈幼玉羞不可抑,不敢提偷窥时爱液弄湿脚跟的事,这怎
么说得出口啊!急得抬高细腿:「别!脚……脚儿脏,不、不要……」
耿照除下湿袜,笑道:「也好,我尝新鲜的。」俯身埋首于她两腿之间,尽
情吸吮着少女气味馥烈的蜜汁,啃吻细嫩的两瓣娇脂,以舌尖剥开花房顶端的薄
皮,将小小的嫩尖儿舔成了婴指般勃挺的脆韧蒂儿……少女苦闷呻吟着,叹息般
的气音既羞怯又甜美,屈起的修长大腿不住颤抖,不自觉地挺腰,让腿心凑上男
儿口唇。
耿照一路上行,舐过她粗硬不逊霁儿的刚毛、平坦无一丝余赘的小腹,倒扣
玉碗般的浑圆双峰,以及骄傲指天的细小乳蒂;舔过她绷紧的颈侧、小巧的下颔,
欣赏那张精致的巴掌小脸上,蹙眉咬唇的诱人神情,最终与她四唇相贴时,圆钝
的杵尖也顶开她腿心里的小嘴,裹着黏稠蜜浆,一点一点刨刮而入,激昂颤抖的
欢快呻吟回荡在院里,带着少女独有的娇细哭音——「哼,痴男怨女!」
大院外,郁小娥环抱裙膝坐在阶上,百无聊赖地挥剑打草,时不时凌空虚刺,
看能戳下几只恼人的夏蚊否。
出身外四部,女子的叫床声都听腻了,她自己便是个中高手,但一想到叫得
销魂蚀骨、魂飞天外的是盈幼玉,总觉说不出的怪。厢房前头的凉亭她待不住,
索性到外头来,隔得远些耳根清净。
远处有两盏灯笼光晕摇晃接近,估计是哪两个少根筋的侍女,知道此间是主
人同夫人晚上取乐的地方,藉机靠近,看有没有机会得主人青睐,一朝飞上枝头
做凤凰。换作平日,郁小娥已起身斥喝,打发这些脑子有问题的小浪蹄子滚了开
去,今儿却有些意兴阑珊,待近些再撵走不迟——才一动念,心头忽有些异样,
转头赫见盟主站在月门边上,依旧是精光赤裸,露出一身结实黝黑的肌肉,两腿
间的雄性象征昂然指天,令人难以移目。
更令郁小娥惊心的,是他手里翻阅的那本图册。
「小娥,你好心机啊!」少年笑得她心里直发毛,但一失镇定就输了,貌似
幼女的娇小女郎福了半幅,故作天真:「盟主万安。您累了罢?小娥让人弄点吃
的,再给您烧水洗浴。给盟主办事,总得多用点心呀。」
「这我不反对。」耿照一屁股在她身畔坐下,汗泽中明显混杂了盈幼玉的馥
烈体香,凶猛地钻入鼻腔。郁小娥心魂一荡,忍不住腹诽:这小浪蹄子哪来忒多
水?一流再流、流了又流,尿都没这么多,她倒全用在这上头!却听耿照道:
「……不过,你把心机用在『夫人』身上,就不可以了。」
郁小娥还欲强辩,耿照扬了扬手里的剑谱图册,从两页之间抽出一条便笺,
上头写着:「幼玉情痴,思念盟主,恐忆成狂,收用不妨。冷炉谷内,若需眼线,
此姝心坚,胜于用间。小娥。」正是她于书斋内提笔写就,夹入金线折里的,想
是施展空空妙手、摸去图册时,也一并取出。
由此观之,她果未打算私吞剑谱,顶多是翻阅些个;正因一开始就决定呈交
盟主,写这纸建言才有意义。
从口吻上看,郁小娥完全是以军师自居,以她对教门的了解,纵有僭越之嫌,
倒也不是需要见责的程度。但以同出天罗香的角度,这寥寥卅二字稍嫌冷血了些,
是赤裸裸地利用了盈幼玉,同时也不信任冷炉谷方,才有派间谍潜伏的必要。
郁小娥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低头请罪。「盟主若怪小娥心肠太硬,擅自猜
忌盟友,有伤盟情,小娥知错。下回定然……」
「你是写给夫人看的吧?要使幼玉能亲近我,唯一的难处便是宝……便是
『夫人』,她若点了头,我点不点头便不重要了——你是这么想的,对罢?」
耿照淡淡一笑,把玩着那张字迹工整、行文布局略显稚拙的便笺。
郁小娥心虚极了,拢了拢发鬓珠花,不置可否,起身便往院里走。「盟主,
有下人来啦,小娥伺候盟主更衣。」
耿照起身迈步,将她一路逼到院里的凉亭,毫不惧被看见有失体面的模样。
「你知宝宝锦儿心软,器量大又不怎么吃醋,先以『情痴』打动,抓准她不
信天罗香那厢的心思,陈明利害,强调幼玉可用,如此一来,宝宝接受她的机会
便大大增加,是也不是?」
郁小娥退上阶台,仍退不出男儿斜长的倒影,「咚!」一声小屁股撞上石桌,
才知无路,强笑:「盟主道高一丈,小娥认栽啦,请盟主责罚。」
耿照点头:「的确该罚。」一掠至女郎身前,单臂抱起她娇小的身躯,泼剌
一响,将郁小娥的缠腰连臀后裙裳一起扯落,露出赤裸的小巧雪臀来!
耿照对她一向君子,郁小娥料不到事态会如此发展,吓得惊呼:「盟主,小
娥……小娥知错啦,你……你别吓我……呀!」又一声裂帛响,纱衫自领后撕裂
至腰,双袖连带两爿前襟各奔东西,象牙色的莹润玉背一览无遗。
「知错就要罚。」耿照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幼玉怎么,你便怎么。明白
了没有?」
「不、不要……衣裳……衣裳破了呀!」
「我买新的给你!」
推拒抬杠间,耿照手里可没停下,转瞬将郁小娥里外衣裳撕得粉碎,除绣鞋
罗袜,已是一丝不挂,露出幼女般的裸裎娇躯。
郁小娥慌归慌,毕竟非是未经人事的雏儿,被耿照强壮的臂膀一抱,鼻中嗅
着男子气息,手按结实的胸膛,心猿意马,呼吸紊乱;腿心被钝尖抵住,稍一熨
贴,小小的花蕊间已渗出蜜来,磨得湿漉润泽。
她被压在凉亭的柱子上,双脚悬空,耿照以龙首沾了沾淫蜜,在小穴口一迳
厮磨,怕真弄裂了她,未敢贸然插入。
郁小娥并未卖弄风骚勾引主人,反而拼命挣扎。
「等……等一下!不要……先……不要!」
耿照压得她动弹不得,侧首以唇相就,郁小娥双颊绯红,拼命收颔,直到退
无可退,檀口终于失守。
两人吻得津唾交融,无比火热,女郎的舌尖却有些寒凉,那是女子极为动情、
将至顶峰的征兆,小巧若珠贝的下阴早被龙杵磨得泥泞不堪,但郁小娥稍一回神
便拼命推拒;眼看蛤口将被排闼而入,她用力一咬耿照的嘴唇,男儿吃痛,两人
稍稍分开,靠着梁柱喘息。
「你若不愿意,我绝不用强。」耿照荷荷咻喘,声哑如兽,布满血丝的双瞳
充满奇异的震慑力,比平日温文的模样更有男子气概。
他在盈幼玉身上仍未能出,幼玉虽是姥姥锐意培养,论坚韧长力仍不及弦子,
况且破瓜未久,难以撑持,泄了两回便娇声讨饶,玉户口不堪蹂躏,微微见红,
在肉棒上留下缕缕血丝。
说是「处罚」,但耿照高涨的欲望也已逼至极限,料不到纵欲却得不到满足,
竟比禁欲更难熬,亟需抒解管道。自他在神识中压制妖刀武学的杀念、不再受突
如其来的欲念所苦,这是头一回有如此异样。
郁小娥连直视他都十分困难,酡红的雪靥出乎意料地清纯动人,忍着几乎晕
厥过去的烘热羞意,咬牙道:「我……可以给你,我从前给过你了,但……我不
做你的女人。你想同我好,我都答应,但我若想同其他男人好,你……你不能管
我。」蛮腰轻扭,仿佛不堪燥热,如此一来,花蕊同抵紧的杵尖又磨得唧唧有声,
两人齐齐吐了口长气,苦苦忍受。
「你……有其他欢喜的男人么?」耿照没多想便问出了口。
「现在……现在没有……」突然意识到这样说,像是承认了什么,不禁大羞,
所幸男儿被欲火蒸得晕陶陶的,似未省觉,又续道:「你身边的女子,个个都欢
喜你,这样……是不行的。所有人都想着一件事,就会犯一样的错,得有个不一
样的人才行。我要做那个不欢喜你的。」突然伸手抚摸他的面颊,笑得有些装模
作样,轻声道:「快说『我答应』。你……很难受吧?快答应我,我……我就让
你快活……」
耿照甩了甩脑袋,低道:「我答应你。」肉棒挤开窄小的花蕊,插进她湿润
的蜜壶里。郁小娥仰颈张口,只觉巨物的贯穿仿佛永无休止,也不知过了多久,
那持续深入的刨刮快美才停了下来,雪白的小脚缠住男儿的腰,玉趾蜷翘,一如
紧搐的蜜膣。两人交颈相拥,一时无声。
郁小娥忽然有些害羞。当日在莲觉寺时,她是存了榨干少年的心思,想不到
两人会有这么一天;正想说些体己话儿,男儿忽动起来,却非孟浪抽添,而是抱
她往房里走,迈步的韵律令巨物在体内抛顶擦刮,郁小娥美得魂飞天外,咬唇呜
咽。
进了房,她已酥软得睁不开眼,蓦地身下一空,被放倒在榻上,腻声娇唤:
「主人……」双腕却被人压住,两只手抚上她的小巧绵乳,但触感皆与耿照粗厚
的指掌不同——更何况,那双手一直扣在自己腰上。
郁小娥吓得精神都来了,慌忙睁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张精致非凡的蜜色
小脸,盈幼玉双颊绯红,似取笑、似窃喜,又有些幸灾乐祸,牢牢将她双腕摁住,
哼道:「什么『我要做不欢喜你的那个』,自以为很神气么?待会瞧我救不救你!」
弦子面无表情,一手揉着郁小娥的椒乳,低头望着另一只刚揉过的手掌,颇
为疑惑。「她那么小,怎地与你一般软?」谁小啊!郁小娥最恨被人评论身材,
未及抗议,符赤锦美艳的脸蛋已塞满视界,俯首笑道:「心机坏的人,胸脯是比
较软的。你瞧你和幼玉,是不是更坚挺些?」弦子露出恍然之色。
符赤锦笑得她心里发毛,咬耳垂轻道:「你家盟主迄今,还未试过后庭花的
滋味。我见妹子的菊花小巧洁净,十分可人,你要做最特别的那个,咱们让他试
试可好?」
在郁小娥开声讨饶之前,对这番话一无所觉的耿照,将她雪白的小脚扛上肩,
再次满满地深入了她。一下比一下更重的刨刮攫住女郎,三姝同时对她全身敏感
处发动攻击,女郎没顶于快美的狂涛中,无从思考脱身计——而淫靡的夜,现在
才刚要展开。
◇◇◇
雨后夜新,江风拂面。
泊于河港的古旧粮船之上,今夜来了一顶金碧辉煌的帐子,四童扛抬、四嫔
开道,穿过飘扬的潮润柳丝落在甲板上时,颇有几分道骨仙风之感,总之不似人
间应有。
掌灯的老妪清了清喉咙,正要开口,帐中传出一把娇慵动听的嗓音:「慢!
如此英杰,不可以俗礼轻慢。我亲自走一趟,你等暂且候着,切莫让旁人见着了。」
语声方落,一抹银光「唰!」滑出帘幔,游蛇般窜入船舱。柳丝再度扬起时,甲
板上已空空如也,只余水风流转。
萧谏纸端坐于几案之后,望着眼前奇小的银发丽人,轻叩扶手。「我早想见
一见你。以薛百螣、蚔狩云之流,抬不了耿家小子坐上宝座,是该有奇人,方能
成此奇事。」
蚕娘淡淡一笑。「你若以为我会闷不吭声,顺势戴了这顶高帽,那可就看错
人啦。耿小子自有运数,不是谁成就了他,你习惯小瞧他人,这可是很坏的毛病。」
「我从不小瞧对手。」老人露出倨傲的笑容。
「在我看来,」蚕娘轻哼:「明日秋水亭之会,便是鲁莽至极的举动。」
「大军未动,斥候先行;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萧谏纸乜眼:「我只是去
见一位武儒的要人,问他『数圣』逄宫可不可靠,有无可能牵涉莲台倒塌一事,
如此而已。例行垂询,何鲁莽之有?」
「独对三才五峰榜内有名,没有比这个更鲁莽的。」蚕娘笑容渐淡,眸光却
转冷。「看来我今夜得教你明了,凡夫俗子,与三才五峰之间的巨大差距!」
妖刀记(第二四十折恃以弗惧,半生糊涂)
高约半身、精如骨瓷的银发女郎语音方落,偌大的舱里倏然无声,空气的流
动忽地清晰起来,才如羽根般拂过肌肤,霎眼间,四散飘飞、仿佛无处不在的絮
羽又从气态凝成流水——敞开的窗牖外,依稀见得夜柳迎风,舱内的布幔却丝纹
不动,整个空间像被裹入一团看不见的黏液;女郎周身透出的无形之气,由羽丝、
静水次第变化,逐渐冰凝。
萧谏纸渐渐吸不进空气,喉臆隐约生疼,好在并非全无准备,不动声色搬运
周天,改以内息延生。那股「气」仍持续以惊人的速度收束,端坐于几案后的老
人身上,仿佛叠了几层浸水棉衣,连挪臂都有些吃力,遑论出剑。
三才五峰的征兆之一,被无数武人传得神而明之、毕生未必能遇一回的「凝
功锁脉」,萧谏纸倒是多有经历。同为峰级高手,所使之「凝功锁脉」人人不同,
大异其趣:阿旮是天生的战神,临阵机变百出,旁人以为他走的是霸道的路子,
殊不知独孤弋胜在才情,比斗之际宛如诗仙信笔,挥洒成章,强过世俗庸人苦苦
推敲,只得满篇斧凿。
打架打到这份上,求的是「快意」二字,寻常对手一拳了事,何必白费时间?
若遇势均力敌的强者,那是求也求不来的机会,岂能不打它个痛快?锁来锁去缚
手缚脚,真真气煞人也,此太祖武皇帝所不为。
但阿旮的凝术并不横霸,拜残拳所赐,一经施展,周身一丈方圆内无劲不消,
如入空无,整个人虚晃晃的,连踏稳实地亦不可得,遑论出招。萧谏纸让他「锁」
过几回,毕生难忘。
独孤弋与韩破凡灞上一战,俱未使用凝术,拳对拳、掌对掌,重剑对大枪,
酣战千余合罢,相视而笑,了无憾恨;此生既未再见,实也毋须再见。
萧谏纸无缘得见虎帅凝功,却听闻他曾单枪匹马,杀得一支四面拥上的异族
骑队摊倒如刈草,披挂重甲的域外铁骑冲至他身前七尺,便似撞上一堵无形石墙,
战马无不折颈蹬尾,甩出鞍上骑士;韩破凡以双腿控马,原地绕圈,枪缨旋扫处,
漫天尸飞如散华,鲜血残肢坠似时雨,遍染黄沙,于地面留下一只巨大的血漩涡。
扬尘终止,马嘶惨嚎复归平静,烈日之下,仅一骑茕茕孑立。
韩破凡垂缰纵马,拖着大枪跨过满地尸骸,每进一尺,黄石滩对岸的异族大
军便后退丈余,仿佛连一水之隔,也不能略保平安;末了不知是谁起的头,数万
人的大部队忽地转身,没命似的溃涌奔逃,一哄而散。
是役,除死在「玄嚣八阵字」下的百名先锋,所得万余敌首,皆绝于溃退时
自家人马践踏。能将所向披靡、打得诸镇无力还手的异族铁骑逼至如斯境地,普
天下仅此一人。
出使西陲,有幸于黄石滩亲睹的一位东军将领深受震撼,对韩破凡斯人,仅
有「日下无敌」四字评价。独孤阀众将大感不满,以为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
风,阿旮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多半从那时起,便存了一会其人的心思。
由黄石滩一役可知,虎帅的凝术极其霸道,走的是硬锁的刚猛路子,连战马
冲刺亦能挡下,实是骇人听闻。他既有一杆无所不破的大枪,复练得无以攻破的
防御壁垒,如非遇上了万劲俱消、几近虚无的「残拳」,阿旮要想小胜一招,恐
怕也不容易。
而「刀皇」武登庸的凝功锁脉,则是萧谏纸此生所见最凝练也最专一,仅锁
对手一身,甚且集于制敌的破绽之上,不及其他。与武登庸的通情达理、磊落襟
怀参照,也若合符节,可见其人。
较之寻常武人,峰级高手的境界似更能反映性格,兴许是内在的自我具化—
—虎帅刚毅、刀皇专一,阿旮则是无所用心,浑不着意——方能超越肉身所限,
显现奇能。
(你心中的自我……是「水」么?)
水是天下至柔,亦是天下至刚;既沉静,又狂暴,能育生万物,也足以毁灭
一切。「马蚕娘」之名,江湖中闻者几希,然而这名个头小得出奇的美艳女郎绝
非夸口,她的实力足与三才五峰并列,放眼当世,堪敌者寥寥,其中并不包括萧
谏纸。
「你的愤怒与仇恨太过赤裸,毫无掩藏之意。」
老人潜运内力,才将这几句话说得平稳晓畅,未泄漏一丝沉水压身、肺中断
息的痛苦。「如此,待面对仇敌时,能余几分火气?」
蚕娘美目流眄,掠过一抹混杂微诧的赞许,未料他还有开口的余裕,也可能
是被老人的话语挑起兴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抿笑道:「相较之下,你的愤怒
就太过隐晦啦。我一直奇怪,世人莫不以为独孤弋死得蹊跷,你却到这时才造反
……这些年来,名动天下的『龙蟠』到底在想什么?」
萧谏纸几欲冷笑,但持续增强的凝锁之力干扰内息运行,实令人笑之不出。
老人强抑身颤,翻过右掌,露出掌里的畸零角块。
「……寻找真相,需要时间。」
蚕娘狡黠的笑容一霎凝结,但也只是瞬息间;扬手的同时,满室气流松动,
一物划出平弧,「喀嗒!」落于几案,滚了两匝,止于老人掌缘,被案上白纸一
衬,与掌中物极似,仿佛是同一物事的不同部位,却缺乏重新拼合的相关接邻。
「你让胤小子带块破瓦当来,就想让我放他一马,我还没同你算帐。」银发
丽人鼻端微哼,眸中却无笑意。「姓萧的小子,你要自恃聪明,凭这等小把戏骗
人,可就笨得紧啦。」
急急解除「凝功锁脉」,非是什么善意之举,被锁的真气陡失禁制,重新涌
入经脉血管,就像长跪后突然起身,饱受压迫的双足酸麻已极,一时难行。
萧谏纸年事已高,血脉韧性不如少年,痛楚可想而知。老人却端坐如恒,将
瓦当碎块按上砚台,印于铺垫的白纸上,另一枚也如法炮制,再拈笔将两处压印
之间缺损的部分绘出——那是三条象征水波的重叠弧线,上头浮着半枚日轮;流
水之间,斜跨着一枚似三角、非三角的怪异图样,当中枝节横生,似是个拉长倒
转的「伞」字。蚕娘拿到的那枚碎片,恰是枝节的中心部位。
「这枚瓦当,是我在一处名唤邬家庄的凶案现场偶得。」
老人不理女郎威胁,手里画着图,一边自顾自地说道。
「为查明妖刀于东海之祸患,我去了每一处横遭烧杀、却看似无涉江湖恩怨
之处,多数是刀尸所为,但也有不是的。邬家庄即为其中之一。」
其时异族业已退兵,却未全离北境,三道与北关接邻处,仍有零星铁骑出没,
益发难测;而央土大战方兴未艾,群雄或求自保,或欲逐鹿,无暇旁顾,趁火打
劫之事不分江湖庙堂,无日无之,「妖刀作乱」不过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出,
许多门派悄悄换得首脑、几世仇敌忽尔了却旧帐,推予兵燹战祸,死无对证,谁
也追究不来。
邬家庄地处东海道北端,是五岛七砦十二家的势力范围,虽与武林往来,却
洁身自好,行事低调,并不被当作江湖势力看待。
庄外两百来户人家,代代仰邬氏照拂,庄门高悬「邬昙仙乡」四字牌匾,颇
以桃源自况,没听说有什么仇家。
当时五岛七砦因游尸门「万里飞皇」范飞强之故,卷入了与妖刀赤眼的惨烈
厮杀,势力庞大、几可问鼎邪道霸主的游尸门,与富可敌国、宰制北关货易的五
岛奇英,最后斗了个两败俱伤,双双退下名为「武林」的残酷舞台。
「邬昙仙乡」百余口惨遭灭门,园邸付之一炬,萧谏纸本以为是赤眼所为,
一如时人所想。换作他人,此事兴许没于荒湮蔓草间,终成压案累牍,萧谏纸却
弃了敷衍塞责的衙门案卷,亲临现场,终于勘验出蹊跷。
「遇害邬氏众人,均死于一口快剑,不唯兵器锋锐,出手之人更是狠辣,剑
剑刺喉穿心,更无半分犹豫。收殓尸首之前,我召集左近三县仵工,一一勘察,
终于断定『邬昙仙乡』一案中所留之快剑伤口,与过往妖刀肆虐的痕迹无一雷同,
这是一桩『藏叶于林』的精心策划——在本案之前与之后,相关的地缘附近,都
有离垢妖刀主导的灭门惨案发生。」
蚕娘柳眉微挑,美眸里掠过一抹光。
「在此之前发生的,兴许是巧合,但之后的案子……」
「代表屠戮邬氏庄园之人,同操纵妖刀者或是一路。至少,能驱使离垢在邬
家庄附近作案,掩去此案之突兀乖离。这就是我对邬昙仙乡一案,始终耿耿于怀
的原因。」老人低垂眉眼,肃然道:「凶手既与妖刀有所牵连,何不迳使妖刀毁
仙乡,反以之为疑兵?须知当时东海境内,妖患剧烈,往往一柄妖刀便能牵动好
几拨人,如指剑奇宫、观海天门这等大派,尚且不能独当;区区邬昙仙乡,便教
妖刀灭了,也无甚奇怪,何苦绕这么个圈子,干得缚手缚脚?」
蚕娘水精似的心窍,微一转念,登时恍然。
「原来你从那时起,便看出妖刀、乃至驱役妖刀之人,不过器械手段罢了,
并非首脑。这套杀器的背后,另有主使,所图必非眼前所见。」
萧谏纸淡淡一笑。
「没想得这般透彻,但疑心一起,再不能满足于眼前『证据』,事事总要想
得深些。」从柜里取出一部陈旧的手札,信手翻开,头几页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
楷,东一段西一块的,仿佛只欲填满空缺,谈不上工整,墨迹有浓有淡,虽同出
自一人之手,却非一时一地。
往下翻去,则出现了与几上白纸相同的两枚瓦当印痕,但方向全然不对,显
然当时对于还原瓦当的图腾,老人尚无头绪,旁边的空白处以炭枝潦草地画了几
个图形,无不相差甚远。
女郎目力绝佳,美眸微眯,似瞧得津津有味,正准备啧啧两声,对名满天下
的萧老台丞的画技月旦品评一番。
老人看穿她的企图,干咳一声,俐落翻过。紧接着的却是几帧三折大图,以
蒸熟的米粒黏在手札内页,黏合处看得出压扁的几枚米粒透出纸背,粗纸边缘有
被菜油之类污损的痕迹,可想见其时萧谏纸调查凶案、宵旰勤劳,连吃顿饭的时
间也不肯浪费。
粗纸之上,绘满了园林屋舍的平面蓝图,方圆规矩,无不精到,与前页信手
涂鸦的瓦当想像图截然不同。
蚕娘笑意倏凝,似被触动了什么,但毕竟曾见风浪无数,巧妙地敛起动摇,
怡然道:「看来鲲鹏学府的确有些门道,你画画的天分不怎么样,做工匠倒是似
模似样。」
你要是见过曾功亮,当知这话并非吹捧,而是挖苦——老人抑住嘴角的苦笑,
翻到第三帧图纸,指着一座凉亭飞桥、曲水环绕的精致小院,淡然道:「在我来
看,整个凶案现场,当属此处最为蹊跷。小院中仅有四具尸体,陈尸处却发生激
烈的打斗,房内梁柱被劈断、屋墙被打坍,破坏之甚,是偌大的宅邸中绝无仅有
的。」突然闭口,炯炯眸光盯着细小的银发丽人,宛若实剑将穿。
——凶手用的是剑。
萧谏纸没说出口的这句话里,隐含着另一个意义。
虽与江湖往来、却不被当成江湖人的「邬昙仙乡」里,藏着内力深湛、掌功
绝强的高手,一路如切菜砍瓜般,当者披靡的锐剑杀手,在宅院最深处遭遇激烈
的抵抗,极有可能落居下风。
「若快剑得手,屋室的毁损至多一二处。」萧谏纸指着绘有陈尸人形、并以
朱笔圈出毁损处的平面图样,利剑般的视线捕捉着女郎的神情变化,一边从容解
释:「即使现场被大火焚毁,仍看得出多处人为破坏的痕迹,显然凶手的剑法难
以一击得手,屋内之人既有数量上的优势,时间一长,凶手难免左支右绌,险象
环生。」指尖移至门廊:「此间的栏杆础石上留有多处砍斫的痕迹,遍布整条长
廊,若是凶手由外而内时所遗,这趟进攻的路也未免太不顺遂,没有冒险深入的
必要,更合理的解释,是他在屋里遭遇高手,几乎失陷,夺路出逃时所留下。」
信手翻至后页,竟以尺规画出长廊的础石,将其上的每一道剑痕全都记录下来。
蚕娘倒抽一口凉气,神情突然变得很复杂,似诧似奇,又不禁有些佩服,料
不到他工夫居然做到这等境地,原本带着些许轻佻的迷蒙眼神微凝,反倒柔和许
多,迟疑不过一霎,有些话终究没能出口,很自然地别过视线,羊脂玉色的小小
手掌随意提起,虚劈几下,自顾自的笑道:「乍看像是武儒的剑法,骨子里却全
不是一回事。这哪里算是质朴刚健了?简直粗糙得要命。」
以蚕娘的修为识见,随意瞧上一眼,即能在脑海里自行还原剑招,说不定连
运使的心法都能准确推出,何须动手比划?
老人未戳破她的顾左右而言他,淡道:「我粗略研究了几门儒剑,也觉不通。
某日灵感忽来,猜想凶手非学艺不精,仅得皮毛,而是儒门剑艺的质朴刚健非其
所欲。此人对剑法内含的经义辩证、天人交感等毫无兴趣,要的,不过是杀人利
索罢了。我等以为他未得神髓,于那厮言,不定是去芜存菁。」
「真是精彩的推论。经你一说,好像亲眼瞧上一遍哩。」蚕娘抿嘴耸肩,又
恢复那股既优雅又妩媚、仿佛唇际咬住一抹戏谑勾人的神气,眯眼道:「但这样
就说不通啦,凶手既落下风,仓皇出逃,仙乡缘何又毁于祝融?」
「因为买凶灭门的那人,这时终于出手。」
萧谏纸指着长廊尽头的照堂,一一解释。「其中三具尸体虽在后院房中发现,
但我以醯醋泼于火场地面,不见血溶,反在照堂中验出大量血迹,可见四人均绝
命于此,其中三具尸首被拖至后院藏匿,布置成后来火场的模样。」
蚕娘抚掌道:「台丞不愧青天之名,断案如神,宛若亲见。但据此推测还有
其他凶手,未免武断,难道这几具尸身之上,留的不是剑痕?」
「致命的创口无不被利器砍得乱七八糟,说是剑痕,原也没错。」萧谏纸捋
须哼笑。「只是这欲盖弥彰的手法,稍嫌拙劣,我猜致死的武器长不及剑,却比
剑刃略厚,挺剑搠个透明窟窿犹不能掩,须得多砍几剑。」说着举起了一根食指,
意思再明白不过。
蚕娘沉默不语,俏脸上的笑意却有些僵冷,看着十分怕人。
萧谏纸似欲待她心情略复,才要继续开口,女郎却抬起锐眸,无形压力扑面
直进,丝毫没有接受施舍的打算。老人心中暗叹一口气。
「……另一具尸体,却被拖到小院门墙外,此人身上有多处伤痕,连那幕后
的阴谋家亦不能一击取命,端的是条好汉。」
「四具尸体分拖两边,不嫌费事么?」
「为钓大鱼,须得好饵。」萧谏纸的指尖从院门、照堂、长廊,一路移到后
进的小院里,在院中四角以及居间的凉亭上各点了一下。「这几个地方,留有烧
毁的不明木柱,我掘开院中地面,找到刻有符箓的埋石,以及活祭用的鸡犬残尸。
我对阵法无甚研究,靠着证物按图索骥,总算不是一无所获;以这个排场来看,
能够逃出生天,实属万幸。」停得片刻,才低道:「有心算无心,那并不是你的
错。缜密的阴谋布置之前,纵有通天之力,不免有难以回天的时候。」
小小的银发女郎低垂眉眼,仿佛入定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弯翘的浓睫轻
颤几下,轻声说道:「儒门秘传的六极屠龙阵,号称专破鳞族武学,须以三、六、
九数推动,他藉助阵法,妄想以一人之力行之,野心未免太大了些。
「那个阵法没能拾夺下我,我豁出性命不要,终是打伤了他……该说是两败
俱伤罢?在杀我和抢夺宝物之间,他选了夺物。这些年我始终在想:总有一天,
要教他后悔莫及。」说着整襟敛容,朝几后老人盈盈下拜,行了个庄重的大礼。
「萧谏纸,我要好生谢你。谢谢你收埋邬家庄上下一百卅七口的遗体,谢谢
你为这些素昧平生的苦命人主持公道,花费如许心力,三十年来从不曾放弃。我
到现在才明白,你与凤东佑氏的『白发剑读』佑云关隔空笔战,辩论《六极剑法》
之种种,非为口舌之争,而是为了那页长廊上的剑痕。」
银发女郎曾向耿照述说收埋故人、勘验遗体等善后,实是将萧谏纸所为,换
成自己而已——她在邬昙仙乡遭受重创,好不容易拖命逃出,复自宵明岛渡海重
回东洲,已是数年后的事。
之所以如此宣称,除当时没必要对少年讲明细节外,亦须考虑蚕娘阴晴不定、
如醒发面团般伸缩自如的叙事耐性,当然还有意识深处,女郎对于没能亲手收埋
故旧的遗憾与渴望。
萧谏纸深深明白这种痛悔难当,微一让过,未敢直受蚕娘之礼。
「也可能是我做人失败,或想瞧瞧佑老儿气急败坏的模样罢了。」
女郎一怔,料不到他也有说笑话的时候,不禁抿嘴。
「蚕娘大你几十岁不止,与你小子道谢,你害什么臊?老实收下便是。」
老人怡然道:「你道谢的法子,若是上来打我一顿,只怕我生受不起。」
「我是担心你小子鲁莽行事,白送了性命,专程提醒,教你明白厉害。」蚕
娘弯细的柳眉一挑,杏眼微乜,连衅语都说得不火不愠,娇慵天成,令人不生一
丝恶感。
「再说那独孤弋号称无敌,师承来历却始终是个谜;你小子虽挂着鲲鹏学府
的万儿,但庠序隳坏,岂于一时?甲子以降,鲲鹏学府也没出过什么像样的人物,
无端端蹦出个『龙蟠』萧用臣来,实难服众。坊间传言,说你俩其实是一师所授,
一从文一习武,蚕娘今儿一方面也想来瞧瞧,你萧小子掖着什么手段,欲横挑那
三才五峰等级的幕后黑手。」
萧谏纸抚须敛眸,含笑自若。
「且不说先帝赐招,我一向是有输无赢,便在我这大半生里,曾见的三场宗
师级比斗,参与者均是三才五峰榜内。其中一场是文斗,也还罢了,另外两场却
是豁尽全力,毫无保留,只能说是灿烂绝伦,百世难遇。」
蚕娘饶富兴致。「谁跟谁打?」见他笑而不语,料这关子是卖定了,噘嘴哼
笑道:「想你定是得了老大助益,打通生死玄关,将窥三五堂奥了?」她曾暗中
尾随「古木鸢」,却在最后关头教他成功脱逃,虽说仗了地利之便,也不能排除
他与李寒阳、独孤寂一般,只消再捅破一层窗纸,即能超凡入圣,跨入全新武境。
谁知老人两手一摊。
「……不,是确信终我一生,绝无可能打得过这帮怪物。只消你们愿意,便
有十个萧谏纸联手,也尽都杀了,事在人为而已。」
蚕娘「咭」的一声掩口,黑白分明的美眸一转,只差没娇嗔「你这油嘴滑舌
的贼小子」,却见萧谏纸摊掌不动,目光炯炯,竟无一丝调笑之意,酡红的笑靥
凝于俏脸,眸光倏地凉冷起来,淡淡哼道:「合着你是存了必死之心,拼个鱼死
网破,赶在回老家前显摆一回么?你真不怕死啊,萧谏纸。」
老人敛起笑容,正色道:「你打进舱里便说要教训我,此刻又如何?」
「你别说,我现在还真想打你一顿。」娇小的女郎冷笑。
「但你不能,在揭发幕后阴谋之人一事上,你还需要我。」老人非是纯占口
舌便宜,神情严肃。「韬略纵横,不出一个『势』字——水往下流、风生火起,
皆因势至,无有逆者。占住势端,即立于不败之地,彼纵有通天之能,逆势而为,
岂可久焉!」
蚕娘闻言一凛,毕竟还有一丝不豫,冷笑道:「那你是占了什么势子,能抵
挡我们这帮『怪物』?」
萧谏纸从容道:「自我与『权舆』相谋,便占住了势端。妖刀闹得东海沸沸
扬扬,围法会、逼凤辇,行刺镇东将军……若无『古木鸢』扛起,这火头,却要
烧向谁人的眉毛?」
——自是借与他秘密组织的原主。
从耿小子向她透露古木鸢的真实身份起,蚕娘便一直在思索萧谏纸的目的。
亲历过惨烈的学府隳灭、异族侵攻,乃至前度的妖刀之乱、央土大战,萧谏
纸可说是踏着尸山血海走过来,德行虽为天下士子所崇敬,女郎并不怀疑他在必
要时也落得屠刀,绝不婆妈。
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至此疑云廓清,除钓出幕后之人、不得不双手染血,这老小子还打算占住兴
乱的势头,随时能祸水东引,反浇阴谋家一头,藉以保身。
那幕后的阴谋家看似占了隐身暗处的便宜,又处处干扰古木鸢的计划,实则
是饮鸩止渴,古木鸢闹得越大,便将他卷得越深;若最终萧谏纸难以善了,「权
舆」岂能置身事外,片尘不染?
(他从多久以前……就开始筹划这一切?他何时知悉幕后之人的身份,又怀
抱着什么样的心思,静静凝视,直到即将图穷匕现的此刻?)蚕微眯着眼,忽觉
这名武功不如己、年岁不如己,青春常驻亦不如己,唯有岁月斧凿肆无忌惮的半
衰老者,似乎变得不再那样明晰通透,能被一眼看穿。而老人只是静静翻着手札,
将绘有桑木阴徽记的一页往前推,抬起周遭深痕密如蛛吐的眼眸,沉声道:「我
从古籍中找到这代表桑木阴的『建木』图样,也知桑木阴历代之主,均以『马蚕
娘』为号,监督东海武林,却不能轻易干涉。邬昙仙乡的瓦当上所刻,乃映于日
出海上的建木,由此可知是桑木阴之一脉。」
蚕娘灵光乍现,恍然道:「你开七玄大会,原是为了寻我。」
「宵明岛号称世外仙境,我连它到底是不是一座岛屿都不敢肯定,与其瞎子
摸象,不如请君自来。」萧谏纸抚纸轻道:「我交与胤铿的瓦当,便为今日所设。
围杀对三才五峰的高手毫无意义,我能花三十年的光阴明察暗访,依稀描绘出凶
手的轮廓,却不能将他正法,为此我需要你。」
「据说独孤弋之死,即出于一桩精心排布的刺杀。以你之智,难道不能排出
个专杀峰级高手的绝阵来?」
老人苦笑着,以掩饰眉宇间那一闪而逝、犹不能忍的痛悔与遗憾。
「若非天劫,什么样的阵势都杀不了他。」他低道:「这些年来,我从未放
弃亲手复仇的念头,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峰级高手,唯峰级高手可杀。我本想透
过佑云关佑老儿攀亲,请凤翼山的中行古月出马应付,或将这厮引至南陵;此计
不成,再考虑隐居白城山的老十七……但此际情况已全然不同。」
蚕娘忽听懂话里的含意。
「……而那厮尚且不知?」
「而那厮尚且不知。」
这就是萧谏纸敢于与阴谋家一会的原因。
身为峰级高人,那人明白无论约在哪里、何人所约,当今之世,足以威胁自
己性命之人不过寥寥,正因对手是不世出的军师「龙蟠」,更加不会轻举妄动。
以那厮的武功,要杀萧谏纸,随时能取其性命,犯不着在秋水亭这般公开处,于
光天化日下行凶。由此萧谏纸有恃无恐。
「试探来试探去,那是你们书生腐儒的把戏。」女郎不禁冷笑:「蚕娘是江
湖人,江湖事江湖了。我何不现在就去邙山,来个一翻两瞪眼,省却这些个啰哩
巴唆的无聊工夫?我可带上你,还有你那躲在船舱底的残疾朋友。」
萧谏纸嘴角微扬,泛起一丝冷硬的笑容,虽低垂眉眼,不知怎地却予人一股
疲惫萧索之感。
「我二十岁前活得浑浑噩噩,直到遇上一个人,人生才算开始。往后二十年,
我随他东征西讨,立下功勋无数,声名广为世人所知,该是我此生最精彩的一段。
怪的是:这段辉煌并未替我留下什么,还让我失去了最重要的朋友。
「为了不被悔恨掏空,我埋首研究各式各样你想像不到的物事,越是钻研,
越掘出诸般往昔不曾留意的线索与真相,才惊觉自己的无知。如果早在浮鼎山庄,
便已发现蹊跷,听进了秋庄主之言,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女郎不知浮鼎山庄与他有甚关连,只能安静地听着他的喃喃自语。
然而萧谏纸并不允许自溺,一霎回神,抬起锋锐如实剑般的眸光。
「现下我只相信证据,这是我三十年来……不,该说是人生至此,唯一把握
住的物事,除此之外,不过一片糊涂。因此我下定决心,如非罪证确凿,绝不轻
易动手;我要那厮死得哑口无言,死于如山铁证之下!」
第二四一折无日无月星曜何如
「到得那一天,你要让我知晓。」
「我已说过,将其正法,我需要你的帮助。」
「……在此之前,可别先死了。」
银发丽人自瞧着白晰小巧的手掌,尽管唇勾姣美如弯月,仍是泄漏了一丝淡
淡讥嘲。「我一直在想,该不该现在就暴打你一顿,当是帮你一个忙。莫要以为
人人都清醒地活在这世上,从来不抽风的。你当人家玩的是心机权谋,没准骨子
里是个癫汉,便如那聂冥途,哪天发起狂来,倒霉的可不是他自己。」
萧谏纸明显忍着笑,没敢真激女郎出手,起身微欠,礼数做足。
「逆耳忠言,萧某铭感五内。」
「该动手时,你知上哪儿找我。」也没见她怎么动,舱门上悬着的吊帘忽地
扬起,仿佛河风漫入,绕得满室飔凉;下一霎眼,那小小的、玲珑浮凸的惹火身
段已然不见。萧谏纸望出舷窗,见棂格外一抹轿影没于风岸柳丝间,宛若乡野奇
谈,半点儿也不真实。
到得这时,老人瘦脸上的从容之色,才如万年风化的页岩般片片剥落,目送
奇人远去的神情,并不比凝着一列送葬的队伍来得惬意,直到地上暗格推动、露
出通往底舱的秘密入口的响声,将他唤回现实。
「看来伤得不重啊,她使了什么看不出痕迹的暗掌?」七叔一跛一跛爬上来,
放落手中药箱,打量他的眼神除了狐疑外,不知怎的总有一丝遗憾的感觉。
「……怎么你很失望么?」萧谏纸斜乜他一眼。
「就是问问。」驼背跛足的畸零老人耸了耸肩,也凑到舷窗边,巧妙地隐起
奇异的身形,不教外人窥见。「骨相变动如此剧烈,就算是练功练的,怕不要上
百年的工夫罢?还是武功练到了三才五峰的境地,其能通天,就连身躯外貌的改
变,也无法以常理忖度?」
萧谏纸摇头。「她的年岁,说不定比我们两个老头加起来都大,不管有什么
异状,都不奇怪。我不知有哪门武功能使人青春永驻,真有的话,世上女子还不
为之疯狂,啥事干不出来?」
终究是匠人脾性,七叔略一沉吟,忍不住推敲。「也可能是辅以外物针药等。
须知世上奇事,莫不有解,我等不明,盖因无知也。学而知之。」
萧谏纸淡淡一笑,不同于与蚕娘机锋相对时的黠巧讥诮,这个笑容是疲惫而
放松的,有着老于年岁的弛缓迟钝,并不需要冷锐快利的智光。
「写进你的小簿子里,他日功成,你有大把时间解破无知。」
七叔仍眺着窗外柳岸,半晌才喃喃道:「她的仇恨之心如许炽烈,可不像人
间百年的老前辈。无论其武功高到何种境地,与此人合作,我总觉不妥。」
萧谏纸也未反驳,淡淡应道:「我吩咐了耿小子,凡事说与蚕娘知晓前,须
先照会我等;秋水亭与狭舟浦两处的行动,尤忌和盘托出。耿照未必买我的帐,
这一节乃托你之福,我料他明白利害,也防着蚕娘冲动坏事。」
骤闻少年之名,七叔本无意继续,此事却不能不说清楚,犹豫一瞬,抬起灰
浊翳目。「你并不信她,不是么?」
有时选择合作,并非基于信任,而是怀疑。将对方留在近处,才有进一步观
察的机会——以七叔对搭档的了解,蚕娘的武力虽是强助,却非无可取代。且不
论凤翼山的「天下第二剑」,自禁于剑冢内的独孤寂近岁武功大进,又值盛年,
与萧谏纸颇有交情,既涉兄仇,说服他出手的难度不高;蚕娘行事难测,贸然拉
联,委实过于冒险,不合他一贯的谨慎作风。
「……当我说『我与权舆相谋』时,」萧谏纸转过头来,微眯的凤眼尽管投
往虚空,未有所指,然而其中迸出的锋锐精芒,仍令人难以直视。「她的神情并
无异状,前言后语的衔接毫无困难,轻易便知我所指的,乃是幕后的阴谋之人。
「然而,若她所知的一切,是来自耿家小子的线报与推断,那『权舆』二字
该是初次听闻,可能是地名、组织、代称乃至人名,配上『相谋』这般暧昧不明
的意指,岂无疑义,不加廓清?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知道『权舆』的意义,不是地名,不是组织,而是一
个人,一个躲在暗处策动一切的人。」
「但她什么都没说。」七叔冷冷接口。
「我们也说不上知无不言,看来是打平了。」萧谏纸自嘲般的一笑,敛起戏
谑的神气。「『权舆』让人灭了邬昙仙乡是真,夺宝云云尚且不知,但她的仇恨
心看来不假,这点须得好好利用。我读破万卷,查案的本领纵使不是天下第一,
料想亦未多逊,『权舆』二字却是接触姑射之后,才从巫峡猿处得知。这位蚕娘
到底知道些什么,我很有兴趣。」
七叔哼道:「要我说,不如针对巫峡猿下手,才是条路。再扯入桑木阴之主,
多添变故,你嫌这会儿还不够乱么?」
萧谏纸哈哈两声,信手掸袖。
「你对巫峡猿念念不忘,正因他是一块香甜的好饵;饵钩一动,大鱼就跑啦。
当初我们不也以为入了姑射,幕后之人必将现形么?这么多年过去,连影都没见,
可见水深。你素来比我沉得住气,临到收线的当儿,切莫乱了阵脚。」
此际越浦衙门后的恶战才结束不久,耿照未及将聂冥途透露的讯息送至此间,
「巫峡猿」的疑犯身份、与一梦谷的关连等,两老尚未获悉。七叔知他言之成理,
默然片刻,又道:「我虽不信桑木阴,但她说的一件事却是道理,秋水亭之会过
于轻率,你虽存了试探的心思,难保那人不会突然翻脸;仓促应战,你有几分把
握?你便再问我一百次,也只得『不能去』三个字。」
萧谏纸哑然失笑,一扬案上那部黄旧小札。
「我俩二十年的心血,全在这儿了,为此咱们干下天理不容之事,成了今日
东海妖金之祸的首谋……我每天睡前,都问自己一遍;能不能查得更深,有没有
决定性的证据,才能做到『勿枉勿纵』四字?」
七叔并未开口,然而沉郁的眼神已说明了他的答案。
这事从来都不容易。他们疑心的那人,几乎是这世上最聪明的智者,在「凌
云策战」里仅稍逊一位传说里的神人,堪称是人智之巅,而这场阴谋所遗留的一
切蛛丝马迹,都隔了道深不可测的城沟,纵知隐于对岸的是谁,却没什么能连到
他身上的。
这对马蚕娘来说,足可伸出复仇之手,但对古木鸢与高柳蝉却还不够。
二十年的光阴,只能证明恶人算无遗策,所有的鲜血都染于他人之手,正义
的手段无法制裁他,证据永远付之阙如。
「只消四目相对,我就能知道是不是他。」萧谏纸的口吻极为冷静,难以想
像这狂信者一般的话语,竟出自萧老台丞之口。「我们得确定这点,老友。已经
过了太久,也牺牲太多了。」
「……那我们和马蚕娘有甚不同?」七叔不为所动,冷冷回望:「你方才还
说『铁证如山』。我宁可你少动嘴皮子,带上蚕娘,当场确认了也好、弄错了也
罢,打起来起码不会输。杀错了先记帐上,将来九泉之下,再与他殷夫子磕头。」
萧谏纸忍不住笑起来。
七叔并不常抬杠,比起完好的嘴巴,残疾老人更爱仅剩的那只手。但什么都
不能做的时候,萧谏纸不介意他发发牢骚。
「为少听唠叨,所有防备我都照你的意思:以『姑射』的名义在狭舟浦召集
密会,断去巫峡猿接应的路子,还让你带崔家小子埋伏在沉沙谷外,万一生变,
起码是个群斗围殴的局面——你若还想叫上耿小子,点齐他那七玄同盟的歪瓜劣
枣一块蹭热灶,说不定我也会答应。」
对付老人,「耿照」永远是最有效的一记杀着,萧谏纸深谙此道。果然七叔
一时语塞,皱如干枣的焦褐面孔更加扭曲,低声咕哝了几句,便即无声。
「只要看到那人的脸……看着他的眼睛,我就能知道是不是他。」带着宽慰
而宁定的语气,萧谏纸安抚合作多年的老搭档,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确定了
这件事,我们再来商量,须得多少证据,才能对这一切有所交代。」
◇◇◇
耿照已有许久许久不曾这般放肆,恣意享受交媾的快美了。
未加节制的下场,就是时近正午,大小四位美人依旧酣睡,莫说起身,连摇
都摇不醒,赤裸的胴体或仰或俯,玉腿横陈、藕臂交叠,峰峦起伏美不胜收,衬
与湿濡狼籍的锦被亵衣,端的是闺阁盛景,难绘难描。
平日统御婢仆、发号施令的符赤锦与郁小娥双双不省人事,整座宅子顿时群
龙无首,直到日上三竿,仍是一片悄静,似与女主同眠。
管事李绥精明干练,起床见四下静得异乎寻常,各院里不时有好奇的小脑袋
瓜探将出来,毕竟平日训练有素,倒也没敢唐突造次;心念微动,立时明白是怎
么回事——郁姑娘千娇百媚、容貌可喜,早晚是家主的人,拖到昨晚才玉成好事,
还算迟了。赶紧指挥奴仆工作,偌大的宅邸转眼又「动」起来,生气勃勃地迎向
崭新的一天。
拜碧火神功之赐,耿照睁眼时真气充盈,通体舒泰,丝毫不觉疲惫,鎏金烛
台上蜡泪成堆,斗室的空气里,除了彻夜交欢所遗的淫靡气息,还飘着淡淡的烧
烟气味。
他一一抚过四姝的动人曲线,品着宝宝锦儿的绵软娇腴、小弦子的骄人弹性、
幼玉的肌肤润泽,以及郁小娥的纤细紧致,忽觉踌躇满志,仿佛已立于人生的最
高峰:七玄同盟渐上轨道,号令之至,群豪无不景从;与正道各派的止战修好,
也按计划顺利进行;红儿倾心相爱,婉转承欢,两人之间再无芥蒂;除将军支持、
皇后赏识,就连三乘论法号召不来的日莲八叶,竟也暗中观察自己……到得今日,
「耿照」二字再也不是朱城山上籍籍无名的见习小铁匠,东海武林之中无人不晓。
耿照非是狂妄的性子,正因如此,更能体会此际立身之高,实是各种因缘际
会所致,飘飘然的感觉并未维持太久,甚且不及彻夜狂欢的余韵,少年挥散绮念,
忍着腿间昂藏,下得床来。
院里两名小婢烧好热水,服侍主人沐浴清洁,小脸红扑扑的,不时拿水汪汪
的眼角偷瞟,显是昨晚的淫声浪语全教她们听了去,俩丫头春情满溢,吃吃窃笑,
卷起的衣袖裤管被热水浸透,晶莹的裸足小手上水珠点点,衬出肌肤的绝佳弹性,
别有一番风情。
耿照现在总算明白,何以豪门富户,总有数不完的风流韵事。
二婢品貌比之四姝,自是不如,但遇着这种送上门来的嫩肉,谁能忍住不尝?
如非心中有事,未必有坐怀不乱的把握。
昨晚的纵情放荡,是有原因的。耿照须得耗去那仿佛用之不竭的体力与精力,
让自己拖到这时才晏起,赶不上出发往沉沙谷的时辰——明知不过是试探而已,
身为被卷入这个巨大阴谋里的一份子,耿照很难抑住那股欲「亲睹元凶」的冲动。
灰衣人那出奇平静、毫无特征,与其或猥琐或残毒的行径全不合衬,透着无机质
般的冷冽眼神,他没有一天忘记过。若能与他面对面,那怕只得片刻,少年自觉
能认出他来……耿照用力摇了摇脑袋,试图驱散这个危险的念头,湿发甩溅水珠,
引得二婢又笑又叫,伸手掩住透出大片肌色的襟口。
萧老台丞这个计划看似大胆鲁莽,但耿照隐约能明白他并不是无端犯险,眼
下非是图穷匕现的当口,单纯与疑犯见上一面,不会改变双方各自的算计铺排。
但若所有关系人都去到现场,此事再也「单纯」不起来,是逼着对方摊牌的意思,
这也是为什么萧谏纸三申五令,要他对蚕娘保密的原因。
理智上知道,与实际上能做得到,本质上是两件事。可惜拥四美于一榻,也
只能教他晚大半个时辰起身,要不是实在不想误人终身,耿照甚至考虑过一手一
个,拿这两个小丫头消磨时间;过得晌午、用过餐饭,要赶去哪一处都来不及了,
以免坏了萧谏纸的计划。
一抹奇异的感应令少年倏忽回神,略微运功,果听得脚步声一路踅来,止于
浴房门前,「砰砰」的叩门声带着一丝火气,怕连敲门的人自己都未必察觉。毋
须开口,耿照已知来的是谁,忙自浴桶中起身。
「……老神君早。」
门外,薛百螣的面色阴晴不定。老神君虽是七玄中人,性格之硬,正道中亦
属罕见,耿照与他眼神相触,不禁心虚起来:「该不会昨夜荒唐……已传到老神
君院里去?」符赤锦不介意与他欢喜合意的女子大被同眠,但落在对宝宝既疼且
愧的薛百螣眼里,就算耿照贵为盟主,少不得也要挨顿教训,未必好受。
老人无视他的期期艾艾,踏前半步一扯衣袖,凑近沉声:「此宅之中,藏有
一桩天大的麻烦,盟主知否?」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拉着耿照迈开步子,一路风
风火火地冲进偏院。
管事李绥立于院门外,神色无奈。原来薛百螣命他在此看管,既不许他擅入
偏院,亦不许旁人靠近,若有乖违,唯他是问。
李绥近日之内屡遭恶客反主,似乎住进朱雀大宅的这帮江湖人,个个都拿这
儿当自己家,先有潜行都、后有郁小娥,待这位花白头发的薛老爷子冲他发号施
令,赶走附近洒扫的仆役时,李绥已是哭笑不得,只得先从了他,权作安抚;此
际乍见家主到来,颇有久旱逢雨的感动。
这偏院耿照来得比李绥还勤,里外自不陌生,摇了摇手,示意他退下。院内
另有一名年幼小婢,捧着粥碗,一口一口呵凉了,喂入瘫在廊间竹椅上的痈人嘴
里。薛百螣对小女孩的态度和缓得多,稍早发现此间时,那碗鱼粥还喂不到一半,
故留下小婢,只逐去院外诸人。
那幼婢见得耿照,起身怯生生喊:「……家主。」薛百螣见粥碗已空,一挥
葛袖:「你也下去罢。这儿没你的事了。」少女身子微颤,如闻惊雷,逃命般退
了出去。
「那李绥颇乖觉,我问他这是何人,他推说不知,须问『夫人』。」薛百螣
冷道:「但外头那些个打扫的下人,嘴皮就没这么牢靠啦。说是主人家乡接来的
老家人,也有说是叔叔的。敢问盟主,这是何人?」
前事不论,自冷炉谷一役后、耿照领七玄同盟以来,薛百螣与他说话,谨守
下属的分际,从无逾越;蚔狩云、漱玉节等虽也同尊盟主,言谈间或示亲近,或
恃交情,又或是谈笑而已,总有不拘主从的时候。只薛百螣一丝不苟,如今日这
般单刀直入,还是破题儿头一遭。
耿照一下抓不准他的意图,又无宝宝从旁拿捏,打算先蒙混过关再说,顺着
他的话头道:「确是我家里的老家人,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老神君何出此问?」
「敢问盟主,这位尊姓大名?」
耿照没料到薛百螣也有紧咬不放的时候,略一迟疑,心中已暗叫不好。果然
薛百螣冷冷一哼,沉声道:「家里人的姓字,还需要想么?盟主若不知,但说无
妨,我知他姓谁名啥,什么来历。」
耿照心头一跳。「老神君识得木……识得我叔叔?」
「我只知盟主的叔叔,决计不姓『木』。」薛百螣眸里殊无笑意,回望院门
一眼,确定无人偷听后,才压低嗓音,肃然道:「这人叫褚无明,乃指剑奇宫门
下,与应无用、魏无音同属风云峡一系,不知何故破门出教,在江湖上闯出偌大
名头,反胜过在龙庭山之时。」
耿照万万想不到,木鸡叔叔竟是奇宫一脉,还与「琴魔」魏无音、聂二沐四
等系出同源,震惊之余,又觉冥冥之中似有牵系,想起琴魔传功、夺舍大法口诀
又得化骊珠等,算上木鸡叔叔启蒙刀法,奥妙难言,喃喃道:「褚无明……褚无
明,这名字好熟,怎地我却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薛百螣摇摇头。「盟主听过的,该不是这个名儿。褚无明被逐出龙庭山后,
不能以『无』字辈自居,遂称『星烈』,取『无日无月』之意,也算行不改名了。
当年在东海道上说起『刀魔』褚星烈,谁都知道是一号棘手人物,并非好相与的。」
耿照瞠目结舌。
「现下,盟主知道严重性了么?」
薛百螣看着他的错愕,半点儿也不意外,续道:「当年褚星烈赴战天雷砦,
那是诛灭妖刀的最后一役,战后褚星烈与妖刀一并消失,三十年来不知所踪。
「现而今妖刀复来,刀魔恰于此时再现……且不说褚星烈仇家遍布,得罪过
的人、门派尚且活跃于武林,当年死于妖刀之下的人,如今死于妖刀之下的人,
他们的族人弟子若想要个真相,却要找何人为好?」
耿照尚未从错愕中惊醒,闻言倏又一凛。
当年圣战劫余的两位英雄——魏无音、杜妆怜,曾与妖刀近到不过死生一线,
三十来,他们却从未对妖刀的真相,有过什么说法。世人所得的「交代」,止于
萧老台丞的那部着作《妖金始末考》,最关键的部分还被刻意隐匿,最终成了古
木鸢的筹码。
据蚔狩云的说法,最迟到得妖刀圣战的中后期,无论七玄抑或七派的要人们,
大抵明了妖刀的威胁,来自刀尸之能,而非所谓「刀控人心」,转而见猎心喜,
想从这些被莫名异术转化了的魔人身上,盘剥出前所未见的武学新论,哪怕一丁
半点也好。
从这个阶段开始,七玄中的菁英为保存实力,悄悄退出抗击妖刀的前沿;而
七大派高层则无视牺牲,正式由受害者转为食腐者,试图从自家人的残骸里拷掠
出有用之物。除少数如胤丹书、魏王存等仍以苍生为念,这场动乱已于不知不觉
间变成权力与武力的掠夺;最终在天雷砦落幕时,说不定有一部份人是意犹未尽,
觉得扼腕的。
即使魏无音、杜妆怜对妖刀——或说刀尸的成因及武学——并没有更透彻的
掌握,来自七大派高层的噤口压力,让两人这些年来选择了低调。掌管一系、乃
至一派势力之人尚且如此,无门无派、毫无自保之力的「刀魔」褚星烈,其下场
不问可知。
「……何以他看来忒像刀尸,我料盟主亦无头绪。」老神君终于察觉自己口
吻苛烈,神情略微和缓了些。
耿照苦笑:「个中缘由,确实不知。从我小时候他便这样了,总是动也不动,
我们都管他叫『木鸡叔叔』。」七叔和姑射的事须得保密,虽对老神君不无歉疚,
终究是一笔带过,转开话头:「老神君与木鸡……我是说与褚叔叔很熟么?我以
为他瘫痈多年,形销骨立,该同当年的模样判若两人,却未逃过老神君法眼。」
「隔墙有耳,盟主还是管叫木鸡叔叔为好。」薛百螣蹙起疏眉,抱臂沉吟道:
「说也奇怪,除了瘦点、苍白点,他的相貌倒是没有多大改变,兴许是事不上心,
人就老得慢。老夫认人的本领不算高明,我若识得,能认出木鸡叔叔的人肯定不
少。盟主有心防范,此间布置仍不够周密。」
这话极有道理。尽管刻意藏起木鸡叔叔,平日负责照拂的宝宝锦儿、弦子,
乃至郁小娥等,也都是心思细密,又或精于隐匿的一把手,但洒扫庭除的仆役们
仍能说出「主人家乡来的老家人」云云,消息传递散播的精度与速度,俱都大出
耿照意料。
「这样罢,我让潜行都的姊姊们重新布防,以免走漏风声。」耿照边想边说:
「木鸡叔叔的伤势,也须方家诊断才行。可惜大师父不在,不若请蚔长老或漱宗
主——」
薛百螣听到「漱宗主」三字,面色一沉,断然道:「万万不可!」见耿照微
露诧色,省起反应太过,为防盟主又起疑心,灵机一动,和声道:「伊黄粱虽是
盛名在外,毕竟是外科圣手,这等瘫痈失智的毛病,此人未必合适。」
他以为耿照想透过漱玉节,延伊黄粱来治,不好直说让盟主提防漱玉节,只
好绕着圈子提点。殊不知昨儿聂冥途一闹,耿照将信将疑,未求证之前,决计不
肯冒那引「猿」入室的风险。
「的确不合适,多谢老神君提点。」他于此另有打算,不欲多谈,只笑问薛
百螣:「神君同我木鸡叔叔,可是旧识?」
「谈不上交情,顶多是结点小怨。」薛百螣难得莞尔:「他若不是这般死样
活气,今日相见,说不定要打上一架。我俩结下梁子时,他还未破门出教,听说
被逐出龙庭山之后,这人行事更加不羁,随心所欲,任性疏狂,得罪的人更多。
我与他不过是拳头债,定要讨将回来;说到人品脾性,我倒还有点喜欢他,没想
要他的命。」言下之意,当年一斗,他还是在刀魔手底下吃了亏的,但到底为什
么起冲突,老人却不肯说。
商议到最后,薛百螣决定搬来与木鸡叔叔同住——一个不语不动的老家人住
在偏院里,难免吸引婢仆注意,背地里议论纷纷;两名老人同住一院,当中又有
个凶霸霸的老流氓,只会让下人们能躲则躲,敬而远之,耿照以为这主意不坏。
况且,薛百螣亟欲与宝宝锦儿修补关系的心思,敏感的少年早已察觉。
符赤锦看似水晶心窍、八面玲珑,实则在触及内心深处的情感时,是迟疑而
保守的。她对曾经亲近的这些人,戴了太久的假面具;为取信岳贼,她做过许多
无法自辩的劣行,或许最不能原谅符赤锦的就是她自己。她不能接受所有人就这
么毫无芥蒂地伸出双臂,仍当她是那个甜美可喜的宝宝锦儿。
她把木鸡叔叔当作家翁般侍奉,早晚进出,未敢懈怠。若薛百螣也在这里,
宝宝锦儿避无可避,两个同样聪明而又别扭的人,说不定真能找出法子,重新面
对彼此,再拾祖孙天伦。
薛百螣说做就做,即刻回院里收拾去了。耿照本想邀他同用午膳,老神君怕
他问起与漱玉节间的矛盾——这连傻子都能看出,遑论大奸似忠的耿盟主——爽
快回绝,毫不拖泥带水。
耿照独自一人,在偏院里待不下去,越瞧着木鸡叔叔,心中那股挥之不去的
躁动越发汹涌翻腾,片刻未止。
木鸡叔叔的真实身份,是「六合名剑」之一的「刀魔」褚星烈,在琴魔前辈
残留的意识片段中,褚星烈被指为「叛徒」,是「伪装成最后一柄剑的刀」——
由木鸡叔叔像极了刀尸傀儡的现状推断,杜掌门那回荡于天雷砦甬道里的泣诉,
恐非空穴来风。
而与木鸡叔叔形影不离的七叔,其身份已呼之欲出。
独臂、精于铸造,与褚星烈同消失于崩塌的甬道尽头……符合这些条件的,
只有一个人。为何惨遭背叛、以致残废如斯的名剑之首,愿意用捡回来的、扭曲
破败得令人不忍卒睹的后半生,无微不至地照料一名叛徒?当日在天雷砦里,到
底发生了什么事,何以魏、杜两名幸存者,都拒绝再对世人言说?
所有的人,都各自隐匿了一些,为着不同的理由,以致越接近核心,越觉蒙
昧不清。
——他必须更靠近一些。
他必须更靠近「真相」。
无论是古木鸢、七叔……或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回过神时,耿照才发现自己坐在书斋里。他拈笔蘸墨,在纸上写了「沉沙谷
秋水亭」六个字,字迹工整拘谨,带着些许施展不开的焦躁,赫然反映出书写之
人的心思。
这里离真相最近,但不能去。
耿照默然许久,才叹了口气,以不下突破心魔关的偌大定力,强迫自己一笔
删去。
而他只知七叔此刻正于秋水亭附近埋伏接应,以为奇兵,甚至无法写下确切
的地点。
耿照本欲搁笔,忽瞥见得自老狼的那小半截「平安符」置于几案一角,宛如
镇纸,蓦地灵光一闪。若伊黄粱是「巫峡猿」,这条线索虽不及阴谋家自身,亦
不容小觑。
但「巫峡猿」不会在一梦谷。为安全起见,古木鸢已用一纸虚假的召集令,
将他引去一处名为狭舟浦的废船坞。在那里巫峡猿将等不到任何人,在起疑之前,
另一份预先藏好的解除令会告诉他:古木鸢临时取消了姑射的集会。巫峡猿兴许
会嘟囔几句,然而过往并非没有前例。
(如果……集会没有取消呢?)
耿照打开书柜底层的暗格,取出一只乌木方匣,在匣内的猩红衬里之间,嵌
着一个五官极其精致的女子面具,周遭狮鬃般的发鬓刻工粗犷,与光滑的面相形
成反差,透着原始而骁悍的生命力。
——空林夜鬼!
第二四二折鹰攫平野青霄进路
耿照暗中筹备此物,已有好一段光景;最初起心动念,却是与潜行都的阿缇
姑娘合作,绘制明栈雪的肖像时。
阿缇精于丹青,尤擅人像,不是讲究布局气韵的文人画,而是极度肖似、宛
若照镜般的工笔素描,即使从未见过描摩的对象,凭借识者口述与一条炭枝,涂
涂改改、言笑晏晏之间,就能绘出一幅维妙维肖的画像来,按图索骥,绝不落空。
耿照对这名爱笑的圆脸姑娘印象极佳,而阿缇则对盟主自心识深处提取记忆、
分毫无错的本领大为钦服,眯眼笑叹:「多好啊,什么都不会忘,想画什么,随
时唤至眼前;慢慢涂慢慢改,有什么画不出来的?」经她一说,耿照心弦触动,
想起了横疏影的「空林夜鬼」面具。
他以「入虚静」法门回到初见面具的那晚,细细描出轮廓,拜「蜗角极争」
心法所赐,对指掌腕肘等各处细小肌束的控制更精,在阿缇的指导之下,少年画
技大有进步,拿捏比例、短长、方位角度等,更是一日千里。
素描完成,再据以绘成工匠用的蓝图——这本是耿照的拿手好戏。七叔这派
的铸法特重图面,耿照对机关亦有涉猎,即得自老人栽培。
仿制姑射面具,不宜随意委托,以免连累无辜,幸而冷炉谷内有专门替门主
姥姥制器的巧手教使,蚔狩云正愁没机会表现,一肩承下监制之责。近日盈幼玉
多次往返越浦与冷炉谷,传递的正是严密封存的试做品。
耿照无法预料有同古木鸢联手的一天,但做为对付姑射的一环,已启动的抗
敌方略并未喊停,这张「空林夜鬼」面具经日夜赶工,终于在数日前完成。耿照
为此还走了趟栖凤馆,与横疏影所持正品并置,连见多识广的横二总管亦不禁叹
服,何以能在无实品参照之下,模仿到这般境地。
这一切鬼使神差,仿佛冥冥中早有定数。正如萧谏纸定计支开巫峡猿时,料
不到耿照手里有这张牌。
少年从秘柜里取出成套的黑衣,与面具一同收入包袱,没告诉任何人,悄悄
自偏院外墙翻出大宅,顶着午后骄阳,展开了人生里首度的暗行计划。
◇◇◇
几缕歪斜的光束穿透梁间罅隙,在庵堂里穿插交错,仿佛栏栅半圮,教人禁
不住地想:那挣脱了牢笼的岁月之兽,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相较于厚厚的尘土、几乎牵满每处交角的灰白蛛网,以及恣意侵入的、茎粗
逾指的顽健蔓草,建筑自身的强固倒是大出老人意料。
目测约三丈见方的斗室,前前后后用了十二根内柱,均是长宽逾七寸、整根
楠木刨成的方柱——考虑到刨去的部分,这般豪侈的用料拿来盖殿宇都使得,最
终却成了一座佛龛似的小小庵堂。
璀璨如同一场黄金梦的碧蟾王朝,连在隳灭的前一刻都是金碧辉煌的,白玉
京从繁华走向灰烬,也不过就用了一晚。宫室尚大,雕饰尚繁,才是这个黄金年
代的余韵流风;屋宇不够天才横溢的艺术家们争妍竞艳,连园林院墙的幅员形式,
也衍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讲究。
小而坚实,不求宽广,予人一种近乎抑郁的压迫,是金貔朝乃至更早之前的
古风。重梁柱而轻板方,先烂的往往是松木栗木刨成的外墙,再来才是以香樟榉
木所制的斗拱花板,留下异常坚固的檐柱枋桁,常让不明所以的时人,误以为古
人只盖凉亭穿堂之类。
以此观之,这儿最少也有三百年的历史了,老人心想。
青锋照虽出过展风檐这等机关大家,毕竟以铸冶为本,门中关于木工法式的
藏书不算丰富,幸而掌门人不禁门人读书,哪怕打扫的小厮、帮厨的佣工,随时
都能走进书库里取阅。建筑的书是图最多的,当年老人在学会认字之前,专拣此
类打发时间。
年少无知啊!七叔摇摇头,扭曲的嘴角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他极罕白日行走,不得已而为之,索性戴了张随手刨成的半脸木面具,仅露
口鼻,万不幸现身人前,好歹有个遮掩。斑驳的灰发随意束在脑后,灰袍外又加
了件灰扑扑的大氅,驼背是藏不了的,但包成一团茧蛹也似,多少教断臂瘸腿不
那么显眼。
他残废多年,自怨自艾的光景几乎没有,死里逃生之后,很快就务实地面对
起「日子怎么过」的重大课题:穿衣穿鞋、进食出恭……他还能打绑腿穿线头,
除了没法同自己划拳,好手好脚的普通人能做的事他都能做,再正常不过。
这点即使自负如萧谏纸,也从不掩饰对他的敬佩之意,但七叔始终觉得莫名
其妙。
你不过日子,怎能叫活着?既过上日子,就得过得认真、过得值得不是?
毕竟死去的那些人,他们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庵堂里密集的方柱,意外形成隔间似的效果,七叔漏夜勘查之后,让古木鸢
着人备了成摞的黑色绸缎,欲垂于柱间。这样一来,尽管外墙坍塌,无论从哪个
角度望向庵堂,都只能瞥见内里漆黑一片,不见人影,隐密性更高。
萧谏纸谨慎善谋,不做无用之事,七叔几能在那双锐利的凤目里读到「你这
是脱裤子放屁」的蔑冷——一旦敌人剑指庵堂,我方岂止失败而已?直是釜底抽
薪,肝脑涂地。事若至此,挂他妈几匹布顶屁用?
但萧谏纸什么也没说,一体供应,活像个怀揣着坏主意的毛孩子,用一时的
合作,换取更大的捣蛋空间。
他也知此际去见「那人」是不对的,七叔心想。但他就是忍不住。
次第放落的黑布犹如翳云,透入大门的化日光天益发刺眼,连山下谷隙间的
建筑群都有些模糊起来。老人受损的视力本就畏光,不禁眯起眼缝,直到一堵城
垒般的魁梧身影塞满视界。
「……长者,进门处也要用布遮起来么?」
嗓音透着雷滚似的磁震,衬与火一般的暗红眉发,肤色深黝如炽炭的高大男
子有着天神般的震慑力,虬劲的肌肉几欲鼓爆布甲,赤眸在暗室内熠熠放光,更
让他手抱布匹、低头请示的模样,显得格外滑稽唐突。
对崔滟月身上所生之变化,七叔并无一丝得意,遑论欣喜。
「林泉先生」崔静照满门遭遇的不幸,邵咸尊须负完全的责任——七叔对这
位崔氏遗孤怀有一份难言的歉疚,或即出自这个原因,总觉青锋照对崔家有所亏
欠似的。
用于「映日朱阳」柄末的火元之精,乃昔年展风檐大破血甲魔头锻阳子时,
得自逍遥合欢殿的一枚宝珠,价值连城,在双城祸乱武林的阴谋里,曾扮演了极
重要的角色。展风檐知其神异,然而终展夫子一生,都没能研究出安全的运用之
法,所遗之心得札记,却被用于三十年前的妖刀乱中,令妖金现世之初,颇有足
以焚尽一切的骇人气势,黑白两道莫不胆寒。
但火元之精的威力,非是初出茅庐的年轻首谋能掌握,在取得更加优异的妖
刀载体后,邵咸尊便暂时封存宝珠,集中心力夺下了青锋照。铸造「映日朱阳」,
算是他对这枚火元之精的心得总结,不幸被得剑的钟允看出端倪,才有后来的夺
剑灭口之举。
邵咸尊让卧底赤炼堂的爱徒九光霞——即八太保「七宝香车」雷亭晚——针
对崔家,正是为了取回这枚足以指证他与妖刀之乱关系匪浅的火元宝珠。
崔静照虽是一介文人,却非无用书生,临危之际神智清明,明白唯有宝珠遍
寻不着,才能保住爱子性命,逼崔滟月吞下火元之精。崔滟月目睹家人被戮、妹
妹惨遭蹂躏,受到太大的打击,居然忘了吞服宝珠一节,任凭赤炼堂众拷打侵凌,
也供不出宝珠去向,火元之精便一直好端端地保存在他腹中,谁也找不着。
正因如此,崔滟月被打得鼻青脸肿、手脚断折,总能奇迹似的恢复,拖命四
处递状,陈述冤情,但遍数东海地界,有谁不知赤炼堂是将军养的一条狗?就连
萧谏纸都曾收过崔滟月的冤状,才留意到这条线索,明察暗访之下,将邵咸尊的
劣行摸了个通透。
萧老台丞不好受理此案,明着向慕容叫板,「古木鸢」却无此顾虑;略一推
敲崔滟月那打不死的蹊跷体质,便知火元之精何在。
考虑到崔家公子文不成武不就,心志薄弱,废物点心一盘,难以收作「姑射」
成员,要利用其复仇心,唯有刀尸一途,不料七叔却极力反对。
「与其绑上秘穹受罪,不如一刀杀了干净!」残废的老人罕见地疾厉起来:
「你明知他体弱心软,就不是这块料子,何必硬让他掺和?」
「耿家小子是块料么?」萧谏纸冷笑:「他六岁时你就知道?」
在两人激烈争执的当儿,崔滟月忽然失去了踪影;再出现时,峡猿用板车推
着来的,上头五花大绑的男子肤若暗金,毛发赤红,浑身上下青筋暴凸,经脉内
火劲窜流,痛嚎如兽,垂垂将死,哪还有半点人样?
「我给他胃囊里的物事,换了个位置。」
矮壮的中间人口吻呆板,此非面具的变声构造所致,几能想像他翻着白眼的
模样。七叔当作是他对「这事很难办」的某种反弹,有个个性很糟的上司或搭档
就能懂。「『上头』交代的,交与两位炮制刀尸试试。救活了,便是现成的材料。」
——对手比他们更早以前,就盯上崔滟月了。
事后萧谏纸如是说,七叔也有同感。巫峡猿带人来的时间点,差不多是耿照
开始在江湖上活跃之后;五帝窟高层如漱玉节、薛百螣等虽极力保密,但由岳宸
风之死,以及耿照多次死里逃生,均有脐间放光、忽生怪力的现象推断,化骊珠
与之融合的结论几乎可说证据确凿。
换言之,在出现耿照与化骊珠的成功案例之后,「权舆」那厢才拿放养多时
的崔滟月开刀,将他腹里的火元之精移至气海,试图复制第二个耿照。
「……我反对让他进秘穹。」七叔犹记自己当时相当坚持。「权舆为何不干
脆自己炼刀尸?若此法可行的话。依我看,这孩子要挺不过,权舆就是想让咱们
杀了他;挺过了,就是活脱脱一名死间,总有一天要反水的。」
萧谏纸凝着他半晌无言,末了啧啧摇头,照例无法立即判断是反讽抑或真心。
「你拿这种理由出来,是有点污辱人了。不过我原谅你。我需要有你像苍蝇
般一直在耳畔提醒:我们其实是好人。」
「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萧谏纸蔑笑。可能意识到挑衅并不能增加说服力,他试图稍稍
收敛,可惜帮助不大。「你不妨换个角度想:权舆动手将他洗脑,那才是无可救
药。他还活着、留在你我身边,这样还能变成恶人,那是谁该负责?他无力复仇,
不得不放下仇恨,和他拥有复仇之力,却选择用于正途……哪一个才对得起崔家,
对得起百劫余生的残躯?」
哼,巧言令色!七叔腹诽着,无意迁怒于眼前的青年,淡然道:「连大门口
也遮起来。既然要藏,便藏得彻底些。」崔滟月依言悬起绸布。
做为刀尸,萧谏纸对崔滟月的评价极高,才会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要求七叔
带上。然而七叔对青年的观感始终没变:他的软弱心志放到了普通人家,会是优
点,能做一名好丈夫、好父亲,但在江湖不行。软弱之人不仅会害到自己,也将
连累旁人。
四面被黑布环绕,庵堂里一下变得幽静起来,外头山间偶有几声清唳,似是
鹰隼一类,因为看不见,反而多添想像。
老人挨着一根方柱坐下,闭目养神,片刻有些异样,睁眼见魁梧的青年兀自
雄立,双掌交叠,拄着斧斤般的巨刃离垢,压眼的浓密赤眉下迸出两道精光,紧
盯着大门口的黑布,仿佛这样就能看穿幕遮。
「先坐下歇息罢。」七叔忍着摇头的冲动,抬了抬下巴。
「咱们来得忒早,莫非你想要站上一整天?」
崔滟月回过神来,赶紧放落离垢,就近找了根柱子坐下,一瞬间露出的慌张
无措,总算有几分往昔之感。萧谏纸不会喜欢他半吊子的模样,七叔却有一丝欣
慰,若他外貌的改变再没有恢复的一天,起码内里那个心地柔软、天真善良的青
年并未消失。
一声清唳划破天际,崔滟月抬望着屋顶破口的小爿青空,喃喃道:「这儿山
势也不高,想不到……真有老鹰啊。」七叔应道:「旷野平畴,岂无苍鹰捕猎?
是我等行走于地,才有起伏高低之别,怕在天上飞禽看来,不过都是脚底。」
赤发青年露出恍然之色,旋又转为钦服,与他昂藏的外表颇不相称。「长者
所言甚是,是我糊涂啦。这话……真有道理。」
他这副模样,该没少吃萧谏纸排头罢?老人忍住摇头的冲动,暗叹一口气。
萧谏纸拿「教化」当理由,说服七叔改造崔滟月,成为目前两人手上唯一堪
用的刀尸。七叔不好为人师,再加上操作秘穹,也没有同绑缚其上的小白鼠说话
的必要,崔滟月清醒时多半跟在萧谏纸身边,萧谏纸与他合作,一同析出交付胤
铿的寂灭刀谱,不管怎么看都更像师徒些。
崔滟月虽不通世务,似能察觉老人对他的关心,他称呼古木鸢「主人」,却
管这位沉默的残疾老人叫「长者」,相处时也不若在古木鸢身边那样戒慎恐惧,
兢兢业业。
昨儿下半夜,两人驱车赶赴沉沙谷途中,七叔便觉他想找机会搭话,只是火
元之精强化了这位崔公子的肉身,对处事的颟顸笨拙却帮助有限,酝酿到这时,
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这刀……除锋锐之外,各处都美极啦,简直像是古董珍玩。」青年低头抚
着横在膝上的离垢刀,讷讷道:「我从来……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兵器。主人
说是出自长者之手,我……我一直十分敬佩。」
七叔不知该怎么回,一瞥他胸腹间的甲片系绳,随口问道:「内里的锁子甲
系上了么?动起来顺不顺,有没有什么妨碍?」
崔滟月连连摇头。
「行动十分利索,也不觉得重。我本以为这战袍里外三层,外有搭膊围腰掩
心镜,内有锁子连环甲,份量应当颇沉,但……实在比我想的要轻多了。之前在
血河荡火场,也不觉得热。」
「锁子甲是掺了珊瑚金的,系索也搓进了金丝人发。」七叔淡道:「这套战
甲的各部设计,就只为了挡一刀;能挨一下而不损战力,就有机会了结对手。许
多制甲师傅心很大,总盼望能造出刀枪不入的甲胄,殊不知世上本无不坏之物,
为多挨那几下牺牲的行动力,足教着甲之人死上几回。」
崔滟月忽意识到,这副冷红煆炼甲亦是出自老人之手,倒抽一口凉气,满肚
子的佩服猛地噎至喉底,吐不出半个字来。
七叔在外层的铠胄甲片,以及包覆关节的轻锻锁子环,添入了罕见的异材
「冷煆砂」。
这种材质并不特别坚硬,相较镔铁甚至轻软得多,却有遇热不融、加倍强固
之效。当崔滟月催动火元之精,等于替煆炼甲加了层看不见的金钟罩,是只有他
才能发挥十二成威力的专用护甲。
「……运使离垢不觉燠热,表示你极催火元之精,其热还在离垢之上,这时,
加了『冷煆砂』的甲片将变得比百炼钢更坚韧,寻常刀剑砍之不入。」老人向他
解释。「是铠甲在保护你么?不,是你保护了你自己。提运火劲不辍,这副铠甲
就不会令你失望,此天助自助者也。」
崔滟月若有所思。
「以前听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还觉不服,定要上前辩论,总不肯罢休,
如今方知其谬。我因缘际会而有这身武功,复得长者赐下宝刀宝甲,待报了大仇,
定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不负长者再造之恩。」
七叔有嗤笑「绑上秘穹时你也这么想吗」的冲动,话到口边,省起生的却是
自己的气,本欲闭口转头,听他说「待报大仇」云云,忍不住回头:「风火连环
坞付之一炬,血流成河,这还不算?」
「自然不算。」崔滟月咬牙切齿。「雷亭晚淫辱我妹妹,我不生剐了这厮,
誓不为人!」
「那也快了,还差一个。」七叔乜着他,屈起一根拇指。
崔滟月一时语塞,片刻才道:「赤炼堂中诸多匪徒,当日屠我家人、焚焦岸
亭者,如未死于血河荡大火,仍算是逍遥法外;若然纵放,日后岂不继续为恶?
除恶务尽,此乃古之圣训也。」越说越是宁定,赤目中绽出光华,气势凛然,不
再支吾吞吐。
打着正义的旗号,不会令杀戮脱去罪责。但我们也一样,老人心想,不能老
着脸皮教训他。
「书生也没什么不好的。」七叔咕哝着。
崔滟月似无所觉,继续说着他的江湖梦。
「……世上忒多不义,须有人挺身而出,天不教我死于赤炼堂众狗贼之手,
定有深意。长者,您觉得我能做一名济弱扶倾、主持公道的侠士么?就像水月停
轩的染……染二掌院那样?」微露扭捏,却又满怀希望地望向老人,企盼答覆。
萧谏纸向他提过这事。崔滟月几乎是完美的刀尸——「完美」的衡量标准,
来自加诸外力前后的反差——从废柴摇身一变,成为顶尖战将,以一人之力挑了
赤炼堂总舵……无论怎么看,这已是奇迹般的效果。
但秘穹的洗脑再造,作用于意志薄弱的崔滟月身上,无法彻底斩断的除了仇
恨外,还有他对染红霞的莫名情愫。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面对垮着脸的老搭档,七叔无奈摊手:
「要能把知觉情意从心识中剥离,我会先拿『仇恨』来试试。」
「哪怕他盯上的是染家丫头?」
「你管他盯上谁!」七叔没好气道:「这当口咱们不放人,他爱把张三李四
王二麻子搁心里,有什么差别?将来事了,他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欢喜谁家的姑
娘,干你屁事?」
「你忒大方,耿家小子未必。」萧谏纸冷笑:「你培养个刀尸同他抢媳妇儿,
以此遭怨,别赖到我头上。还是耿小子媳妇多多,不差这一个?」老人一时无语,
不料最后居然给少年的私德封了口,不禁又气又好笑。
七叔不希望耿照欢喜的姑娘卷进这事里。但比起仇恨,他毋宁想崔滟月把心
思放在「爱」上,那是重拾普通生活的路,而耿照已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涉入太深,占住了太关键的位子,掌握太多太有威力、令人忌惮的资源和
武器,这是老人所始料未及。「耿照」这名字已然写进阴谋家的谱册,写入当今
武林黑白两道的要人心中,哪天少年萌生退意,也绝难抽身;离开关键的位子,
放下令人忌惮的资源和武器,下场只有引来群鲨撕咬,死无全尸。胤丹书便是血
淋淋的例子。
崔滟月不同,他虽与火元之精融合,相貌改变,家破人亡,连回去的地方都
没有,但江湖上本无「崔滟月」这个万儿,除了血河荡惊鸿一瞥,谁也不能将这
大个子同「刀尸」、「离垢妖刀」,乃至火元之精联系在一起;褪甲弃刀,扯下
门口高悬的绸布,大步走出,青年便是全新的人,自此海阔天空,什么地方不能
去?
七叔都想劝他走了,赤发的魁梧青年却意兴遄飞,难得不在主人身畔,有人
听他倾诉心事,自顾自道:「染……染姑娘为人正派,英姿飒爽,委实令人心折。
也不知何等少年英雄,才得与她匹配……」
想他平日里没个说话的人,萧谏纸那张嘴亦毋须指望,七叔不忍打断,迳自
闭目养神。忽听崔滟月道:「……据说典卫大人也是仆从出身,替慕容将军打了
三场擂台,名震天下,人说将相本无种——」
「你说什么?」老人猛然睁眼。
崔滟月一愣。「我是说耿……耿典卫靠的也不是出身,武功高强,立下大功,
名声传遍江湖,得以与染二掌院并立不惭。长者,您说我能不能同耿典卫一样,
扬威武林,出人头地?」
「你们不一样。」
话甫出口,七叔省起听在青年耳里,决计不是自己的本意,已来不及了。错
愕在棱角分明的脸上停留不过一霎,崔滟月表情沉落,像戴上面具似的,再也触
不到心思。
错则错矣,眼下不是剖白交心的时候,七叔索性闭口。
过得片刻,崔滟月才打破沉默,口吻恭谨,不带感情,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
及之事。
「主人吩咐在此接应,谷底若有动静,长者如何得知?」
七叔不想弄得太尴尬,淡道:「信号来时,自然知晓。」
「……原来如此。」
崔滟月眺向门口,若有所思的眸光似能穿透黑布,看见飘动的云雾底那华美
肃穆的建筑群。「但属下忍不住想,就算见得信号,要从这儿赶至秋水亭,便即
沿路无阻,咱们上山也花了两刻有余,这……岂非误了主人之事?」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七叔半闭浊目,倚着方柱放松身子。「必要时,此间直
薄秋水亭,不过须臾间。」
「便似苍鹰一般?」青年语带讥诮,只是藏得很好。
「便似苍鹰一般。」老人疏眉微挑,终究没有睁眼。
第二四三折胜于先胜笑掩兵书
谈剑笏游宦东海多年,剑冢又是朝廷于东海武林之喉舌,惯与江湖往来,宣
达官家旨意,但威名赫赫、黑白两道无不礼敬的沉沙谷秋水亭,今日他还是头一
回履迹。
一来谈大人平生不好斗,实无比武的需求;二来《秋水邸报》说是信誉卓着,
声威烜赫,但这种开了铺面欢迎大家来、押注打赌一翻两瞪眼的玩法,谈大人虽
非道学先生,总觉得像是——「……斗鸡?」
同坐车内的老人终于睁眼,转过两道利剑也似的视线,一反沿途放台丞副贰
自刮东风、充耳不闻的态度。
谈剑笏自说自话半天,好不容易挑起台丞兴致,精神一振,赶紧打蛇随棍上:
「台丞也觉得像罢。场里捉对厮杀,旁边一堆人看,末了还写成战报雕版付梓,
说这个趾爪厉害、那个喙尖如钩……这不就是斗鸡么?」
萧谏纸斜乜着他,慢条斯理道:「合着你对斗鸡忒有研究?」
「那倒没有。」谈剑笏没听出讥嘲之意,殷勤陪笑道:「下官昔日在京,署
里同僚十分热衷,彼此传递战报,研究得津津有味。我后来才知道,怎么出爪、
怎么啄目还都是有名堂的,论起来丝毫不输拳经剑谱。撰写斗鸡场战报尤其讲究,
非惟文字晓畅、引经据典,首重者不偏不倚,持平而论,如此赌客才能放心信任,
无论输赢都肯再来。」
「……你再大声点啊。」萧谏纸一指窗外。「秋水亭之人一定对京里的同行
很有兴趣的,你们交流交流。」
赶车的小厮「噗哧」一声,低头颤抖,谈剑笏才知又给台丞洗了脸,摸摸鼻
子没敢吱声。
虽然老台丞不同意斗鸡的比喻,但秋水亭摆出的接待规格,谈剑笏还是很满
意的:巾帻齐整、腰悬长剑的秋水门人分列道旁,清一色的白衣,绵延里许,直
到高悬「秋水为鉴」牌匾的谷口牌楼前。
白袍高冠的谷主南宫损亲自在牌楼下等候,剑眉凤目,昂藏挺拔,周身透着
矫矫不群的出尘气质,果是当今儒门的头面人物。
谈剑笏与南宫损在公开场合见过几回,说不上交情,过往只觉这人架子甚大,
虽说是身兼斗鸡场主的读书人,义利双修,称得是「儒商」,也没有白眼看人的
必要。
不过,知道礼敬台丞的,都是他谈剑笏的朋友。谈大人忽生知己之感,抱拳
口称「久仰」时那是真心诚意,半点儿没掺假。
老台丞出远门心情一贯不好,下车时神色冷淡,迳坐于竹制轮椅之上,拱手
说了句「有劳谷主」。偏偏南宫损也是个冷面的,袍袖一扬,延请二人入谷,并
无多余客套。
谈剑笏不免尴尬,毕竟刚对南宫损有些好感,总觉秋水亭偌大排场,回应似
该热切些才是。但谈大人自己就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主儿,边推轮椅,琢磨着如何
替老台丞打点人情、同谷主套近乎,回见道旁诸人并未跟来,反往谷外行去,奇
道:「南宫谷主,今日贵谷不开张……呃,我是说不对外开放么?」
南宫损淡道:「台丞与殷夫子看得起在下,专于沉沙谷一会,我已吩咐门人,
将今日之排程推迟一日。为防有不知情者闯入,联外诸要道上,均安排弟子守候,
遇有登门求鉴,须得说明原委,就近安排歇宿,待明儿再说。」
这可真是礼遇啊!谈大人还未赞叹,忽见一抹瘦小灰影夹在随侍的几名门人
之间,猥琐得可以,却不是驱车小厮是谁?下巴差点落地,不好在人前反脸训斥,
低道:「你干什么?回去照看车马!」所幸南宫损与萧老台丞均未转头,当是空
气一般。
「……我要出恭。」小厮阴阳怪气道:「就来问问,能拉车里不?」
谈剑笏气急败坏又不得不压低嗓音,整个人差点憋成一只紫砂锅。
「不行!在车外——」忽想作客于此,岂得随地便溺?生生将后半截吞回去,
忙拦了名秋水亭弟子,低声下气:「劳驾,能否带这位小兄弟如厕?他……他是
给咱们赶车的。」秋水亭奉萧老台丞为上宾,无有不允。
小厮吹着口哨,随那门人去了,全没把谈大人流得一地的羞耻放眼里。
沉沙谷经南宫损多年经营,建筑华美,屋舍连绵,看不出当初只是一片荒地。
然而房舍无论大小,清一色都是单层平房,不见楼阁;厅堂全是檐柱撑顶、镂窗
为墙,宛如大型凉亭,饶有古风,与人们心目中的儒门形象颇相契合。
谈剑笏沿途张望,暗忖:「难怪南宫谷主开山奠基之初,要以『亭』字为名,
盖的还都是凉亭,诚不我欺。」
忒穿风的厅堂再怎么宏伟雅致,没有实墙还是挺麻烦的,既难住又难用,除
了纱幔飘飘美观出尘外,数不出半点好处。故谷内各个主建筑的前后四周,无不
散布着成排的砖墙平房,应是门人弟子日常起居、贮物积囤之处。
南宫损领着众人,来到谷内最深处。此间平房较前头更矮,走近才见是茅草
为顶、夯土成墙的土屋,沿屋还有零星的竹篱,显然年月已久,却经精心维护,
反而比前头的砖房更有味道。
此外,这里的布局也有意思得多:土屋并非齐整地占满左右两厢及后进,如
三合院般围着居间的厅堂,而是一幢一幢的、呈环状的不规则分布,水渠似蛛网
穿过土屋之间,离中央的建筑还有一小段距离,仿佛是具体而微的农村一角,饶
富田园野趣,与谷中余处皆不相同。
被曲水竹篱包围的,是一座活像穿堂柱廊的狭长建物,檐顶下竟无实墙,由
各式镂花窗牖、栏杆、屏风隔出大大小小的隔间,分前、中、后三进,整体格局
像是个摊平的「目」字。
木色的建筑物四周种满梅树,此际虽无梅开,可想像冬风拂过满树吐蕊绽放
的洁白花朵时,吹进一堂馥郁清香,中人欲醉。
「……好一个『阶馥梅舒』!」
轮椅抬上堂阶,萧谏纸抬见匾书,不由低诵。这是继「有劳谷主」之后,老
人头一回开口。
这匾书写得极好,风送梅韵是颇风雅的画面,「阶馥梅舒」云云亦透着一缕
文墨馨香,然而苍劲的笔触倒像要磔破木匾也似,落笔之初劲透纸背,随后却巧
妙敛起,干皲般的趯勒曳痕看似虚渺,其实游刃有余;非不能饱溢,是不为也。
咏的是梅花,萧谏纸却想到猛虎——写「潜伏爪牙忍受」或许更合适,老人
心想。
须知梅花开于腊月,风入梅香,最是料峭刺骨;坐在这样的建筑里嗅闻风梅,
需要的不是雅兴,而是「有所待」的坚忍。更何况,以他擅摹各家笔迹的本领,
犹不敢肯定是何人法书,心中虽冒出几位名家的字号,越想越无把握,此亦一奇。
「这堂子乃我沉沙谷秋水亭之起点。」南宫损看在眼里,淡道:「当年一位
师长为砥砺我,以此匾相赠,盛意拳拳,未敢或忘,故取『芳馥百品』之意,以
『百品堂』名之。」
萧谏纸嘴角微扬。「芳馥百品,铿锵三变。谷主以此自砺,抱负甚大。」
南宫损面冷如铁,大概不觉他有褒奖之意,当是挖苦而无视之。「……也有
这层意思,然『百品』二字,另有他解。台丞请。」
随行的弟子至此停步,无一走上百品堂的三级门阶,可见此间于沉沙谷内的
地位。谈剑笏进得前厅,又发现另一稀奇处:屏风门扇也还罢了,连摆设的太师
椅、扶手几案等,均是镂空的板型结构,营造出一种「一眼望穿」似的虚幻效果,
但真想眺至后进,实际上又有所不能。
厅堂两侧的檐柱间,悬满了长幅字画,颇有以之为墙的意思。
谈剑笏不懂书画,只觉这主意挺别致,果是儒门中人,轮椅忽地一顿,原来
是老台丞伸手握住轮辋,硬生生止住前进的势子,锐目扫向一旁:「……这是前
朝曹子頵曹大学士的《朝辞帝辇别诸弟书》?」
「是真迹。」南宫损面无表情,答的比问的多:「堂中所藏,无一伪赝,以
收罗名家法书百帧为目标,故称『百品堂』。」明明声音语气未变,不知怎的令
人生出一股骄傲之感。
谈剑笏知台丞脾性,那帧《朝辞帝辇别诸弟书》的长挂轴如非绝品,以他自
视之高,想是不屑发问的。此书所悬处,是最靠近堂门的柱间下首,换句话说,
就算不是百品中敬陪末座者,也决计非是最有名、最珍贵的一幅,无怪乎南宫损
底气十足,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谈大人诗书虽读得不多,未敢以读书人自居,怎么想都觉得以「收罗百帖」
为目标的百品堂,委实不比「芳馥百品,铿锵三变」的百品堂来得高明。后者好
歹还有个自强不息的君子内蕴,收藏名物不就是珍宝阁的作派么?
果然是开斗鸡场的啊!谈剑笏豁然开朗,又觉更了解南宫谷主一些,增进认
识总是好的。
萧谏纸却有不同见解,严峻的视线遍扫一匝,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沉沙
谷本是旱地,我方才还在想,外头的水渠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是个阵哪!」
南宫损神情微变,似是混杂了惊讶和佩服,但也只是乍现倏隐,一霎眼又回
复原先不咸不淡的冷面,从容道:「收藏字画,最忌温湿,湿则易腐,温而养蠹。
沉沙谷周遭皆是旱地,乍看是理想的收藏之处——但这不过是外行人的庸俗见解。
「过于干燥,将使纸质脆化,轻则皲裂破损,重则灰飞烟灭;较之蠹鱼蚕食,
或要十几二十年光景,旱地伤纸,不过转瞬间耳。『百品堂』外所绕曲水、兴筑
之土屋,均经高人指点,按五行阴阳生克变化排列,温湿定恒,如同春秋。台丞
若稍加留意,会发现此间连风都没有,依旧凉爽干燥,甚是宜人。」
运使阵法,除了排布之人的功力、术数修为,地气也有极大的影响。如四极
明府固然能人辈出,千百年来钻研奇门阵图,时有突破,也亏得覆笥山灵气浓郁,
具布阵地利,方有今日规模。
沉沙谷这一角,即是利于术数施展的天然阵基,因此挖渠引水、夯土筑屋,
便能得到一处保存纸墨的完美空间。
——难怪耿家小子挑上这里。
萧谏纸心中一动,面上却悄静静的,只点头道:「谷主好心思。」
谈剑笏毕竟技术官僚出身,所想多是执行面的细节,虽觉此问细琐,似有些
难登大雅,终究是好奇心大过了矜持,犹豫一霎,还是问了出口。「此屋没有墙
壁,万一……有飞鸟窜进,或有什么猫狗田鼠之类,岂非危险得很?」他初入时
见梁上全无巢迹,便已生疑;听完南宫损的说法,更是忍不住蹙眉:劳师动众地
摆了时拟春秋之阵,却无一墙以阻禽兽畜生,岂非本末倒置?
南宫损嘴角微动,要是谈大人未走眼的话,这位素以冷面着称的「天眼明鉴」
居然笑了。「百品堂周遭所排布的阵图,亦有阻隔鸟兽的效果。鸟禽越过沉沙谷
上空之时,总是避过这一处的,遑论栖止。」
谈剑笏露出佩服之色,旋又沉吟道:「下官对阵法所知不多,但此阵能使鸟
兽辟易,不知对人有无影响?万一待久了伤身什么的……」忽闻「噗哧」一声,
谈大人倏然抬头,回首四顾,哪有什么人影?暗忖道:「果然是疑心生暗鬼。我
心里老挂着先前出恭的事,还以为又听见那童子的声音。」
南宫损面色一沉,本欲发作,瞥了轮椅上的老人一眼,终究还是按捺火气,
冷道:「人乃万物之灵,岂可与禽兽一概而论!大人若有不适,此间无门,自出
堂去不妨。」
谈剑笏料不到他说翻脸便翻脸,本想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却听老台丞叩
了轮椅扶手两下,急促的声响透着焦灼不耐,没敢再还口,低声告罪,继续推着
轮椅前进。
百品堂布局狭仄,俯瞰应是个拉长的「目」字,横竖笔划全是廊庑,隔出三
个「口」字。走廊两侧无一面实墙,悬满珍稀字画,尽管南宫损说有阵图隔绝禽
鸟,且堂中果无丝缕细风,但行走在这脆弱的「字墙」之间,仍教人忍不住摒息
蹑足,唯恐呼吸或脚步稍重了些,不小心震落哪一幅天下至宝,那可真是万死莫
赎。
南宫损只陪他们走到第一个「口」字的尽处,便即停步。
「未敢惊扰台丞与殷夫子,在下于此等候,台丞请自便。」
谈剑笏心想:「身为东道,这也未免客气过头了。」见老台丞并无异议,正
要继续前进,蓦地萧谏纸开了口:「辅国,你也在这里等,我自行进入即可。」
谈剑笏微微一怔,明白台丞有些话要同殷夫子私下说,点头道:「下官推台丞进
去,安顿好了,再回此间等候。」萧谏纸不置可否。
谈大人推着轮椅滑进长廊,透过左侧垂挂的字画间隙,见得一缕室外明光,
转念会意:「是了,这第二个『口』字原来是天井。」暗忖如非百品堂阵法厉害,
连雨水都不怕,便是谷中长年干旱,毋须操这个心。
后进倒与前堂一般,乌檀木板铺地,两张几案、两个蒲团,四角各有一把青
铜长柄灯,灯旁立着一头栩栩如生的铜鹤,除此之外,就只有四面高悬的字画,
烘托出一股静谧庄严的气氛。
谈剑笏欲将台丞抱下轮椅,萧谏纸却摇了摇手。「蒲团无背,坐久了腰酸。
我这样就好。」谈剑笏想想也是,便将轮椅推到几案旁,放落固定用的插鞘。
殷横野成名既久,不仅居儒门九通圣之首,更在昔年三才五峰榜内,想来架
子不小,迟些出现也不算太失礼。谈剑笏举目四眺,低道:「我陪台丞等罢。」
萧谏纸摆手道:「不用了。你同南宫损聊聊,别显得咱们拿人好处,却不怎么承
情。」
「是。」谈剑笏正要退下,萧谏纸又道:「这里字画极好,你走另一边回去,
多瞧瞧名家法书,也不算空手而回了。」
他本有此意,便从另一侧长廊折回,然而出发点却与台丞所说大不相同——
身为老台丞的护卫,谈剑笏每到一处新地,总要将出入门户等摸得一清二楚,万
一有个什么意外,也好从容应变。
长廊中段伫着一抹灰影,谈剑笏老远就看到了,但那人身上不带煞气,且拄
了根竹枝扫帚,布袍束袖、草鞋绑腿,便似打扫的老家人,抬头望着一幅字,颇
为入迷。
秋水亭门人皆不敢入内,但百品堂总要有人打扫,维持清洁罢?得谷主允可,
镇日徜徉在天下至宝之间的,纵是洒扫庭除的老家人,必有不俗处。谈剑笏不敢
失礼,停步拱手:「老人家请了。」
老人一怔回神,拱手笑道:「大人请了。」微侧身子,让出通道。谈剑笏正
欲通过,一瞥字画,但见满篇龙蛇飞舞,无一能识,竟是篇狂草,不由笑道:
「老人家好深厚的底蕴!这篇在我看来,直是天书一般,没一撇认得,当真惭愧。」
「写的是首诗。」老人笑道:「『夫子门前数仞墙,每经过处忆游梁。路从
青琐无因见,恩在丹心不可忘。未必便为谗口隔,只应贪草谏书忙。别来愁悴知
多少,两度槐花马上黄。』应是想做忠臣,未料先负旧友;功名不知何在,落得
白发闲愁。世事总难两全,诗人故有此叹。」
谈剑笏腹笥有限,花了点工夫消化含意,才拱手微笑,又欲起行,老人却叫
住他。「……大人似应有解?」
谈剑笏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也只能尽心了。我读书不多,不懂大道理,
老人家见笑。」老人一怔,哈哈大笑:「古今多少两难全,心花净尽不如君!可
否问君子尊号?」
「邺郡谈辅国。」谈剑笏见老人谈吐不俗,心中大有好感,恭敬执礼:「敢
问老人家大名?」
「……邙山殷横野。」
笑望瞠目结舌的谈大人,灰袍老者递过随手捡拾的竹扫帚,一掸袍襟,负手
朗吟:「独占龙冈部,深持虎节居。尽心敷吏术,含笑掩兵书!」一步踏出,既
无蛩音亦未扬尘,整条长廊两侧的挂轴却无风自动,如百鸟朝凰;满天墨字之间,
微佝的老人忽至廊底,只余猎猎飘舞的轴幅切碎日光,当中似有无数残影消散。
谈剑笏呆呆拿着竹扎扫帚,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才醒神,回问南宫损:「他、
他……隐……殷……已经先到了?」
「夫子与人相约,素来提早半个时辰以上。」南宫损面无表情:「在两位大
人抵达之前,夫子已久候多时。谈大人,我等先到前堂去罢。」转身便行,并不
理会尴尬已极的谈剑笏。
谈大人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且不说在儒圣之首面前卖弄,光是抢在老台
丞之前与贵客搭话,已是十分不得体——谁知道名震寰宇的「隐圣」殷横野,有
到处给人扫地的习惯?错认为百品堂的长工,实在是不能怪他啊!
更奇怪的是:明明说了好一会儿话,谈剑笏稍稍冷静下来,却怎么也想不起
老人的形容样貌来,只记得他的灰袍草鞋,以及在脑顶梳了葫芦髻的斑驳灰发,
边走心里边嘀咕着,忍不住悄悄回头。
视线穿过层叠的镂空花棂,在不住飘扬的陈纸墨字之间,但见灰袍老者背向
前堂,立于几后,叠掌躬身行了一礼,笑道:「今日梅花下,他乡值故人。招贤
亭一别,不见军师卅年矣!武烈、凤翥今不在,天幸龙蟠风采,未减当年。」
萧谏纸眯眼含笑,精光灼灼,口气却很淡。「殷贤人说笑了。恕我双腿不便,
不能倒履相迎。」
殷横野掸了掸膝腿,迳于蒲团上坐落。「萧先生客气。老夫山野闲人,四处
游荡,让先生专程跑了趟浮鼎山庄,委实过意不去。好在逄宫差人告我,先生欲
约此间,稍补不遇之憾。」
提到「浮鼎山庄」与「逄宫」时,萧谏纸盯着他的脸,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
讯息,然而并无异状。殷横野若非演技精湛,便是使什么妖法慑了自个儿的魂—
—他完全没有说谎,因为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何来伪诈?
萧谏纸之所以坚持与他见上一面,与七叔反对两人见面的理由是一样的。
即使兜上耿小子提供的宝贵情报——三奇谷中「行空」的部分——这一大块
错综复杂的七巧板离完成仍有很长一段。所有的线索、一切的指向,都缺乏直接
联系殷横野的部分,换言之,要是狠下心来摒除「具备三才五峰等级的武功智慧
才能促成阴谋」这点,殷横野的嫌犯身份可以被任何人取代。
——这同诬指有什么两样?
七叔不断逼问着他。
萧谏纸望着眼前的这个人,才发现与记忆中的殷横野有着很大的不同。
白马王朝肇建,为示正统,阿旮被独孤容那伙文臣烦得不行,与他同往邙山,
欲劝殷横野出仕——碧蟾王朝澹台家的最后两个皇帝都干过这事,而且都失败了,
万一你也失败,就代表你跟他们一样,是天命有归的天子。他是这么劝阿旮的。
「……不是『丢了脑袋跟龙椅的昏庸天子』么?」阿旮难得脑袋这么清楚,
斜乜他的表情像是在说「你当我白痴」。
但那并不是萧谏纸头一回见着他。
在招贤亭之前,萧谏纸起码见过殷横野两次,其中一回是在凌云论战的现场,
当时萧谏纸还很年轻,异人交代他「潜龙勿用」,毋须在那样的场合显露自己。
但他记得在凌云坪的高台之上,玄端章甫、燕颔豹髭的殷横野,除了儒门推崇的
华丽典雅之外,还有一股慑人霸气,足以引领普天下的武儒宗脉。
但,此际与他相隔近两丈,踞于几后蒲团的,简直是另一个人。
稀疏杂乱的须眉,斑驳黯淡的灰发,洗旧的灰袍两肩上留有熨不平的勒痕,
是长途跋涉背负行囊所致。萧谏纸知道自己老了,虽然这些年来他已不怎么照镜,
但岁月风霜在殷横野身上更为刻毒,与当年招贤亭内故作隐逸的虚矫不同,殷横
野简直就是被糊口营生消磨殆尽的贩夫走卒,再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意气风发。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来的并非真正的殷横野,而是一个相貌平凡毫无
特征的替身,才能这么疲惫萧索,没有一丝做为幕后黑手、诸恶之源的深沉与威
压。
萧谏纸见过许多阴谋家,他自己现在就是。
作恶的理由多不胜数,但为阴谋搭上自己的人生……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么?
回过神时,老人才发现自己竟有一丝动摇。
他一心想直面殷横野,打算从他的眸中看出一丝狡狯逃避不可告人,用以结
束无休无止、却总是徒劳无功的搜证调查,为一切划下句点,全没想过还有另一
种可能。
(倘若……不是殷横野呢?)
「……萧先生寻我,欲说何事?」
回荡在空荡堂内的低哑喉音,猛将他唤回现实。萧谏纸定了定神,从容开口。
「我想向殷夫子,打听一个人。覆笥山四极明府——」
「不,不是这个。」殷横野笑着挥手,那张平凡的脸上毫无特征,仿佛下一
霎眼就会忘记他的长相。「萧先生寻我,欲说何事?」
萧谏纸以为自己声音太小,又或岁月不饶人,「隐圣」修为兴许登峰造极,
但血肉之躯毕竟抵不过岁月时光,略有耳背也非难以想像,清了清嗓子,打算把
这台戏继续演完。「我想请教夫子,关于逄宫这个人……」
「萧先生不是来问逄宫的。」殷横野温和地打断他,笑意恬淡。
「萧先生寻我,欲说何事?」
萧谏纸倏地沉静下来,脑袋飞快运转着,一时却把握不住此问何意,殷横野
又道:「萧先生若还想不出,先听我说个故事如何?」萧谏纸本做了最坏的打算,
闻言又赶紧扣住,几乎露出马脚,面上却一片淡然,怡然道:「夫子请说。」
「我年轻之时,有个与众不同的小本领。」作拈棋落子状,微笑道:「虽说
是小道,我这本领可不一般,如今想来,若继续钻研下去,也许能成大国手也未
可知。」
当年萧谏纸在凌云坪见过他同时与十七名对手下盲棋,比的还不止下棋而已,
落子之前须得作对,对上了才能出手。殷横野以一敌十七,急对急下,不假思索,
逼得三名对手吐血昏厥,最终十七局全胜,无论文才棋力,皆非泛泛。
「当时寺里的师兄们热中棋赛,常拿下棋打赌,输了的人,就要替赢的人抄
经若干。有一回,我得罪了都监院的行嶷师兄,他是『行』字辈里最受赏识、身
份最高的,师兄弟们同他下棋都不敢赢,他一直自以为棋力很高,连别人有意相
让都看不出。
「行嶷师兄随便找了个借口,要打我板子,我灵机一动,说要与他赌棋,赢
了板子一笔勾销,输了让他打我两倍便是。行嶷师兄骄傲得很,冷笑道:」你要
赢,我非但不打你,还输十两银子给你。『所有人都听见了。「
萧谏纸听着「寺中」、「行字辈」云云,心头突的一跳,不动声色,接口道:
「想来这位毫无自知之明的师兄,是保不住他的银两啦。」
「二十局。」殷横野伸出两根指头。「他直想翻盘,死命拿后注抵前押,到
后来欠下的数目,他自己都算不来。我料他也没这么多钱,总不能亏空寺里的香
油膳料,索性做个人情给他,一口价五十两。行嶷师兄摸摸鼻子,带我回院里拿。」
萧谏纸笑了笑。
「可惜夫子这笔债,注定是拿不到的。」
殷横野也笑了。「是啊,但那时我还不明白。行嶷师兄狠狠打了我一顿,打
得我浑身是血,差点断气,才在我耳边狠笑:」下棋跟打赌,是讲规矩的。你拿
那规矩挡我试试。『后来所有人都说我下输了他。很久以后,还有人拿这事笑我,
好像真见我输了几十局给行嶷师兄似的。「
萧谏纸琢磨着话里泄露的线索,忽听殷横野道:「我的答案,是『是』。」
「……什么?」
「你欲问之事,萧先生,我的答案是『是』。」殷横野神情不变,回忆童年
的那股子怀缅温情犹在笑容里,和声道:「你所有的疑问,答案都是『是』。全
是我做的。一直都是我。」
萧谏纸面色丕变。
「老实说我很失望。」殷横野耸了耸肩,不无宠溺地望着他,温和的态度令
人莫名心安,仿佛天大的过错都能被轻易原谅。「我对你有更高的期待,回答
『是与不是』有什么意义呢?找出我为什么这样做的理由,一切便迎刃而解,
『是不是你做的』又何须再问?我答不答也都无所谓了。」
萧谏纸盯着他,仿佛要用目光将他钉在栏杆上,绷得发白的指节格格作响。
「你知道我不能杀你,能杀我早就杀了。」殷横野叹了口气:「我下棋几乎
没输过,我真的很擅长这个。但从借你『姑射』起,我就像掉进一个无限劫材的
陷阱,哪怕破坏了你所有的计划,从大局来看我还是输的一方:我的组织押在你
手里,你怎么玩都玩不死,永远有戏。
「我终于能体会行嶷师兄,或其他人同我下棋的感觉。承认这点教人气沮,
但『龙蟠』不愧是稀世的名军师,你让我放弃了隐匿的优势,自行投入棋局,还
没开始便已输了,再下也很难赢……以谋略来说,你技高一筹,我很佩服。」
灰袍人轻抚几面,忽地展颜一笑。
「但我很想知道,换作是你,拿什么来挡行嶷师兄的拳头?」最后一个「头」
字未落,余音已至身前,萧谏纸气息倏窒,整个视界已被一枚巨大的指影塞满,
无形气墙仿佛将他碾平,血肉直欲透背而出!
第二四四折角羽飞扬巡拾反覆
杀机骤临,萧谏纸一拍暗掣,形似墨斗的轮椅车头轰然迸散,破片激射而出,
飞蝗般卷向逼命而来的灰影!
曾功亮头一回看到轮车,便知车头弧板之内,藏有极厉害的连环弩机,为减
其重,不被推送之人察觉,机关不用金铁,改以坚竹削磨制成;考虑到追求威力
的最大化,这装置怕只能使用一回,百枚竹钉、竹箭、竹蒺藜射出的刹那间,机
簧连同弧板受强大的射速劲力反馈,亦随之解裂,同为歼敌增伤的一部份。
「以你的手艺,这样已经很不坏了」——逄宫此语非是挖苦,而是对老同窗
的赞许,亦了解他设计这具「竹蜂」的苦心,宁同玉碎,不求瓦全!
咫尺间狞蜂群涌,殷横野半身倏隐,破空声飕飕不绝,将身后两幅长轴打得
稀烂,连纸花都不见落地,似遭蜂吻所噬。
萧谏纸身上压力一空,反手握住暗藏的剑柄,省起是殷横野使个弓腰铁板桥
后折,额面触地,于千钧一发之际看穿「竹蜂」集中的特性,以不可思议的速度
躲过杀机。
这一下尽显高手风范,却不应出现在三才五峰的身上。
阿旮能在「竹蜂」及体前,令其化散如轻烟;韩破凡怕一动也不动,竹箭便
尽数毁于护身气墙;若是武登庸,所有的暗器、破片乃至扬尘,莫不在其身前应
声两分,显现出一柄巨大的刀形来——无论如何都不需要躲。凡人的攻击手段,
在峰级高手眼中,没有闪避的必要。
(这人……是冒牌货?)
便是假货,也是武功高得不可思议的假货。剑柄未及握实,「殷横野」倏又
复起,依旧平平伸出一指,含笑点至,却不似前度那般铺天盖地而来,而是凝缩
于一点,萧谏纸但觉咽喉寒凉,如精钢抵近,颈背汗毛竖起,全然不及抵挡闪避!
蓦地殷横野身形微挫,重逾千钧的一指停在萧谏纸身前三寸处,指尖仿佛戳
中什么,一片异样虹光以落点为中心扩散,乍现倏隐,勾勒出一只海碗倒扣般的
巨大气罩。
殷横野如陷五里雾中,刹时乾坤倒转,发现自己立于内堂中央,视界内光线
阴暗,如乌云罩顶,周遭雾丝扰动,气罩外的景况朦胧灰淡,如隔浓烟深水,看
似极近,身子一动忽又退至无穷远处,绝难触及。
「很厉害的阵法嘛!」开口才觉声音远近飘忽,胸腹喉间无有共鸣,五感俱
被阵法影响,仿佛说话的不是自己。
他一扬臂,两道指劲交叠而出,没于灰翳深处,竟连一丝声响也无,忍不住
挑起疏眉,捋须笑道:「磨铅惭砥砺,挥策愧驽骀!知过即改,勇猛精进,看来
我得收回先前的评价啦。」
萧谏纸盯着若隐若现的虹光,以及仅仅一臂之外,茫然笑立、仿佛看不见自
己的强敌,缓缓抽出藏在轮车里的长剑,向前搠去。
怪的是:剑刃一入虹膜,突然就不见了形体,以距离计算,早该搠穿殷横野
的身躯,但那厮依然负手而立,周身方圆内哪有什么长剑的踪影?
看来这座以四杆铜灯、四头铜鹤为基,架设于两只几案间的奇门阵法,已将
内堂分割两处,彼此渺不相涉,殷横野出不来、旁人进不去,连刀剑暗器之类的
实物也无法联系,纵以三才五峰绝顶功力,亦难破出。
萧谏纸多识风浪,却没看过如此厉害的阵法,阵壁竟具体到能被肉眼察觉,
而喉间遭异物所抵的冰冷触感犹在,心知此番侥幸,若非耿照坚持布下第二道防
线,自己这条老命已交代在这里,暗叫惭愧,缓缓收剑退开。
而在虹光紧裹的灰翳中,殷横野尚有谈笑的兴致,也可能一时无计,欲争取
破阵的时间,但「收回评价」云云令萧谏纸一蹙眉,暗忖:「莫非……这不是他
俩头一回交手?」
却听天井传来一把阴阳怪气的嗓音:「有本事你出来啊!仆街就乖乖吃屎,
扮什么高深?」
谈剑笏没敢运功偷听台丞与殷夫子的谈话,迳坐太师椅上,目不转睛望着内
堂的挂轴间隙、两抹身影交错的模样,想像两位了不起的读书人正进行何等经天
纬地的伟大交流。
当殷横野身形微晃、倏忽出手,谈大人如遭蜂螫,一把跳起,身子赶在思绪
之前,飞也似地掠进长廊。
「那……那是杀人的身法!」
未至廊底,蓦听轰隆巨响,老台丞的轮车车头爆碎,阻住了快逾闪电的扑击。
谈剑笏一看便知绝非意外,而是某种威力极强的机弩,不及细想老台丞何以
装设这等夺命机关,激尘中复见殷横野出手,暴雨般的暗器未能伤他分毫,而眼
前无论他或萧老台丞,决计拦不下避不了——然后就看见了那团皂泡似的妖异虹
光,以及将偷袭者卷入其中、宛若活物的大团灰云。
「……台丞!」灰翳里透着难以言喻的危机感,多瞧一眼都觉五内翻涌,谈
剑笏本能停下脚步,焦急大喊。身后一把阴恻恻的嗓音嗤笑:「……仆街就乖乖
吃屎了,扮什么高深?」
天井之中,一名小个子手掌按地,浑身真气流转,发飞衣扬;虽着仆役短褐,
切齿咬牙的苍白面上却挂着一抹邪异诡笑,竟是那名赶车的小厮!
谈剑笏定睛瞧去,才发现他非冲龄童子,其实生得十分俊俏,只是天生一副
娃娃脸,扮作僮儿,巧妙掩住喉节,居然教他给瞒了过去。
此际再无掩饰之必要,那人仿佛诡计得逞,除意气昂扬,面上更揉合了桀骜
不驯、愤世嫉俗、鸡肠小肚、赤裸裸的讥讽嘲笑,以及各种难以形容、偏偏又非
常具象的坏心眼;明明是全场最像歹人的一个,好看的坏笑却攫人目光,有种天
真而坦率的邪气。
少年单掌接地,气劲迸出,底蕴异常深厚,足堪跻身年轻一代的顶尖。谈剑
笏一凝眸,赫见他掌底隐泛虹光,符箓般的怪异图文乍现倏隐,脉动与虹膜灰翳
若合符节,灵光一闪:「这是……奇门遁甲!是他……操使阵法困住了殷夫子?」
天井中的灰衣少年正全力发动大阵,仗着内息浑厚,犹有余裕开口,冷笑着
瞥他一眼,一副「瞧你个棒槌」的高傲冷艳,提气道:「宫……」泼喇一响,两
幅字画拨开,南宫损自前堂拾级而下,走入天井,锵啷龙吟声中,擎出腰间长剑,
朝少年走去。
灰衣少年满脸不屑,低啐一口:「兀那走狗!」抬起下巴朝谈剑笏一撇,继
续冷艳:「宫棋——」
谈剑笏兀自一脸茫然,南宫损忽提起长剑,靴尖交错,雪白的袍袖衣袂逆风
猎猎,青钢剑尖如流星横空,卷向少年背心!
谈剑笏这才省悟:「他一动,阵法便不攻自破!」却已救之不及。
南宫损不以武功名世,虽有月旦盛誉,罕听他人品论其武学造诣。这直标少
年的一剑摒除花巧,于飞步间蓄劲,最后一脚踏地爆发,身剑相合,连人带剑飞
越一丈有余,快到谈剑笏来不及出手。
电光石火间,少年撑地旋扭,瘦小的身躯倒立一转,侧身让过,终究是避得
太险,剑尖自胁侧划至背脊,衣绽血迸,刃带残红。南宫损急止身形,却不及回
剑抢攻,少年两条瘦腿猛然旋至,势若长鞭劲追实剑,南宫损被鞋尖锐风划破衣
襟,抽身急退。
谈剑笏总算反应过来,急急跃入场中,呼的一掌中宫直进,南宫损顿觉焦风
扑面,竟被掌劲压得吸不到一丝空气,心惊:「好厉害的『熔兵手』!」未敢将
兵刃送到他手里,顺势退到了内堂阶前,背对奇阵,横剑当胸,左手迳伸腰后。
谈剑笏这才发现他腰后多了柄单刀,入谷时并未见得,显是藏于前堂隐密处,
再无疑义,大声斥喝:「南宫谷主!缘何与殷夫子合谋,欲害台丞性命?」南宫
损面冷如铁,并未答腔,无惭无惧,竟是瞧不出半点心思。
谈剑笏还欲追问,身后少年缓过气来,一脚踹他臀后,暴怒道:「你是脑子
让门给夹到了么?他要杀了我,谁来困住里头那个武功奇高的王八蛋!」谈剑笏
狼狈躲开,回见他怒容满面,身侧披血,手掌始终未离地面,内堂里的虹光流翳
似无异状,依旧稳稳裹着殷横野,惭愧之余,又不禁有些佩服:「维持奇门阵法,
料想耗力甚钜,他若撤了手掌,以自保为先,南宫损决计伤不了他。」临敌难行
大礼,微一颔首,肃容正色道:「少侠义助,容后再谢。敢问大名,是哪位高人
门下?」
「宫棋布局不依经,黑白分明子数停,巡拾玉梭天汉晓,犹残织女两三星!」
少年提气吟罢,仰天大笑,一掸血衣,邪气张扬,看起来实在比白衣如雪、
一脸正气的南宫损更像黑道些。讲的话也是。
「……里头的王八蛋听好了,本大爷行不改名坐不更姓,乃龙庭山风云峡,
人称『天机暗覆』聂雨色是也。你仆在街边多写几遍,下世人莫要忘啦,对子狗!」
◇◇◇
七叔心头微动,睁开灰浊的翳目。
拄着斧刃的崔滟月,动静却比老人大得多,猛地起身,才发现不知感应何来,
回头露出一丝茫然之色:「……长者?」五官深如岩刻的黝黑俊脸不知怎的,看
来有种孩童似的天真稚拙。
他一身内力非来自苦修,而是火元之精剧烈改变了经脉筋骨,藉由宝珠火劲,
模拟出修练内功多年的效果——七叔不解其中道理,古纪武学似乎都走这般突兀
偏锋,无法以现存的理论解释。
缺了循序渐进的积累,此刻青年所面对的,是一个倏忽而来的新世界,与他
二十多年来所知所学全然不同,不但难以驾驭,相对也更加危险。
崔滟月具备内家高手所独有的神妙灵觉,然而毕竟是外来之物,他还无法分
辨危机感与心领神会、是感官抑或意象的差别。
他所察觉的,可能是同处一室的七叔瞬息间的心绪波动,也可能是致使老人
心神不宁的根本来源。七叔摆摆手权作安抚,走到门边揭开黑布,眺望崖下沉沙
谷的最深处。
萧谏纸未发火号。也许会面比想像中顺利,说不定已经结束了——直到老人
瞥见那抹逸出檐底的、一现而隐的奇异虹光。
(……阵法发动!)
这是最糟的事态。萧谏纸连示警的火号都不及放出,敌人已动上了手。但无
论动手的是谁,我方尚未全溃,否则该连耿照安排的第二道防线也失去作用才是。
老人的恍惚仅只一瞬,身后便传来崔滟月透着慌张的低喝:「长者!」
庵堂底部左侧的黑布上,浮露出线条粗犷古朴的兽形轮廓,吻凸口阔、鼻翼
朝天,却是一张猿形面具。覆面之人体格粗壮,一身黑衣劲装,像是从堂底深处
的暗部缓缓升起,宛若幽魂,但这不过是巧妙利用了黑布与庵堂格局的障眼法,
来人实际上是从黑布与梁柱的缝隙间钻出来的,既非无明之物,更不是从地狱爬
回来的恶鬼。
——巫峡猿。
七叔的心沉到了底。
若「权舆」看穿萧谏纸的局,姑射假集会的调虎离山计自然不起作用,但巫
峡猿能知道这里,代表计画泄漏的层面更广,可能连耿照那厢也被对手渗透——
老人忍着焦灼,挥散脑海里浮现的少年身影。如今首要是救出萧谏纸,想办法让
崔滟月和自己活着回去。
活着就没有输。
「你此番任务……」他趋近崔滟月身后,使出「传音入密」:「便是掩护萧
谏纸萧老台丞离开沉沙谷,遇阻则杀,不得有误。」
崔滟月微怔。他远远看过萧老台丞一回,是上白城山递冤状时,管事足足让
他等了三天,才委婉转达台丞之意,说此案最好找镇东将军,旁人插不了手;相
持之际,台丞恰自廊间经过,院生前呼后拥,其实崔滟月也没真看见轮椅,遑论
其人。
崔滟月对萧谏纸不肯见他,并不特别怨恨。每个官都是这样,谁也不敢惹赤
炼堂。
七叔轻推他一下,巨灵铁塔似的赤发青年骤尔回神。
「……得令!长者先行,待我收拾这厮,便即赶上。」
「别婆妈,快去!」老人下巴朝门外一抬,低声道:「出得庵堂,跳下山谷。
这儿我能应付。」不容崔滟月缠夹,身形微晃,摔掌轰向巫峡猿!
不仅崔滟月愕然,连巫峡猿也吓了一跳,料不到断臂瘸腿的老人,连句拖延
的话也不说,闪电搦战,陡被攻了个措手不及,扬臂掠出一道刀风,却贴着扑卷
而来的灰影削过。
老人心硬如铁,连一丝腾挪的意思也无,仿佛料定此刀不中,一晃眼已欺入
臂围。
巫峡猿不及回臂,遑论再发第二道,忙竖左掌为刀,七叔掌底沉落,按他左
肘一推。掌劲叠上身量,巫峡猿这刀削之不出,索性以肘相格,反扣指掌,去拿
老人独腕,使的是极为刁钻的小缠丝擒拿手,变招不可谓之不巧。
岂料身在半空的矮小老者,藉着掌势的反馈微微拔高,蓦地袍影连环,分不
清出的是膝是腿,「啪啪」两声,全撞在巫峡猿反扣的掌间;第一下勉强挡住,
然而间距委实太狭,第二下膝击迳抵肉呼呼的厚掌,不偏不倚,正中胸口膻中穴!
膻中虽是要害,但也是真气分布数一数二的致密处。巫峡猿被撞得眼冒金星,
护身气劲自行发动,总算未吐朱红,小退半步,脚跟一立,勉力撑住身子和尊严。
七叔藉这一撞的反馈,身子并未下坠,再得巫峡猿半步之助拉开距离,提气
抡臂,细瘦的胳膊如弹子般射出!
巫峡猿顿觉视界被老人的掌纹占满,举手欲遮,蓦地掌心一阵剧痛,手背被
轰上面门,踉跄坐倒,双眼以下及右掌全无知觉,面具内温黏溢满,随即口鼻痛
感复苏,连闷哼都发不出,眼前一片煞白。
原来七叔在击实的瞬间撮指成拳,凸出中指骨节,作「弹子拳」状。所击掌
心「劳宫穴」主管心包,不仅打裂骨轮,当场废他一条右臂,更损及心脉,饶以
巫峡猿修为深湛,也只能瘫坐于地,左掌连撑几下,竟难起身。
这几下兔起鹘落,瞧得崔滟月瞠目结舌,忘乎所以。
老人一个空心筋斗倒翻落地,跛足微跄,旋即立稳,低喝:「愣着做甚?跳
下去!」圈起食中二指,衔在口边。
崔滟月如梦初醒,但长者之命委实令人费解:护送萧谏纸便罢,再急,又岂
能纵身入谷?他本以为听错了,谁知老人二度催促,仍是要他跳下去。
火元之精再造了他,却没能使崔滟月成为不死之身,青年只能将这道命令理
解为「尽快下山」。见长者再不搭理、拖着腿走向瘫坐的黑袍人,崔滟月扛起离
垢大步而出,忽听嗤嗤几声,回见老人着地一滚,沿途不住扬起激尘,每一道都
贴着老人身周,只差分许即中。
七叔滚成一团灰影,无一霎稍停,想像不出只一手一脚完好之人,何以有这
般敏捷的身手;所经处诸物皆分,无有余幸。
崔滟月愣得片刻,才意识到那一道道激尘是快到失形的刀劲,虎吼:「……
长者!」斧刃旋扫,挟骇人火劲卷入庵堂,蛛丝、草屑……连落尘都化作火星飘
散,转瞬燃尽。
七叔自赤发青年身侧搂膝滚过,离垢补上位置,砸散一抹锐薄刀劲,出刀之
人没于黑幔,依稀见得脸上戴了张虎形面具,却连身形、服色都没能看清。
(深溪虎……难道是胤铿?)
老人摆脱逼命的快刀,起身时巫峡猿已不在原处,布幔后形影晃叠,不像要
退走的样子,却也没敢再撄其锋,意在观望。
战又不战,退又不退,自是谷中酣战,不欲萧谏纸得援,权作牵制。
况且崔滟月的火元之精,是巫峡猿为他植入脐中,眼下虽像是头一回见到巫
峡猿的面具,谈不上什么瓜葛,但崔公子素有优柔寡断、易为情困的毛病,万一
巫峡猿讨起人情,莫说战力打折,反成累赘亦未可知——这也是七叔反对带上崔
滟月的另一个原因。崔滟月留在这里是麻烦,但萧谏纸那厢还需要他舍命相救。
「迟了,神仙也救不了萧谏纸。」老人没工夫同他打暗号,沉声道:「得用
最快的法子才能救。快走!」
黑布之后刀气旋扫,却来自不同的方向,有轻有重、或疾或曲,老人以极小
的动作闪避,总要到及体前才微一侧首、半转身子,虽说是手足残缺气血衰弱,
不欲多费气力,却给对手极大的压迫,益显深不可测。
崔滟月拿离垢当盾牌,偏转斧刃,刀气全被弹开,忽听巫峡猿道:「如非胁
下生翅,下山至快也要一刻。高柳蝉,今日这个跟头你们是栽定啦,趁早服软,
改投明主,『权舆』用得上你。」喉音喑哑,呼吸略有不顺,显然还记着右掌那
痛彻心肺的一记;明知攻击无用,刀气未曾稍停,劝服的内容更是不伦不类,牵
制的意味浓厚。
崔滟月还欲再战,被七叔单臂一扯,搡向门外。
「来得及!你跃下山谷便是,我留了条路给你!」以足尖挑起半截栏杆,信
手攫住东旋西扫,刀气削得木屑飞溅,始终难越老人身前。
至此,崔滟月确信长者游刃有余,听远方一声禽唳,想起在屋顶那小半块青
空当中,曾见鹰鹞一类的黑点盘旋,把心一横:「罢了!长者于我恩同再造,便
要我命,我也认了。但愿我如苍鹰一般生出翅膀,方坠得幽谷千仞,犹可保全!」
将离垢系于背上,头也不回冲出庵堂,闭目咬牙,虎吼一声,大步跃入云雾中!
巫峡猿未料老人这般扎手,更没想到崔滟月愚蠢如斯,自行跳入悬崖,灵光
一闪:「不好,莫非他预制了滑轮攀索之类的机关,藏在崖底?」欲出庵堂,左
掌终非惯用,一时无功,打了个手势,「深溪虎」掠出黑布,眉刀迳取老人,使
的是只攻不守的舍身刀法。
七叔手里的残杆一晃,倏忽穿入刀风,戳中深溪虎左肩,势头太急,深溪虎
哼都没哼斜斜摔出,犹如失控的陀螺。巫峡猿藉机掠过两人身畔,穿出庵堂,直
扑崖际!
身后,老人并未追赶,好整以暇圈起二指,衔入口中,带着一抹隐晦笑意。
崔滟月跃出悬崖,身子急速跌穿云雾,一层接着一层,看得见却摸不着,沾
得头脸湿凉,犹不及心头足底之寒。
他本也猜想崖下有缒降机关,才豁命一跳,但很快就发现不对:洞穿层层白
霭后,但见谷底一片平畴,哪来的缒绳竹篓?
一声尖哨,随即头顶九重天外响起刺耳禽唳,震得他气血晃动,一片乌云遮
住日头,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冷不防右臂一痛,仿佛被钳进了一只巨大的磨
利铁钳,钳牙几乎夹弯他臂上的煆炼甲,将甲片、棉衬、锁环等全夹进肉里——
身子不再下坠,凉凉的云雾掠过头面脖颈,直到升出云面,复见光明。
翻涌的云波上,投映着一只巨大的阴影,头顶传来「泼喇」的扑翼震响,云
浪随之激扬;呼啸的高空气流里挟着一股兽臭,似雨天鹤舍的湿羽异味,却比崔
滟月嗅过的要浓烈百倍。
崔滟月无法在忒短的时间里,综合、分析这些光怪陆离的信息,于是他忍痛
抬头,用双眼确认是什么救了自己。
然后他看见一只巨大的爪子。
巫峡猿呆若木鸡,看巨大的异禽像抓小鸡般,拎着崔滟月浮出云海,拍击着
翼展近两丈的铜色翅膀,盘旋一周,倏又俯没云中。巨禽看似被妖法变大的鹰隼,
两条腿比庵堂里的方柱还粗,他毫不怀疑这体型骇人的扁毛畜生能抓起一头犊牛。
巨禽浑身羽毛泛着铜铁般的光泽,爪喙倒与寻常禽鸟相类,兴许年月已久,
骨角覆着厚厚灰质,其上又有无数刮痕磨损,斑驳里带着一股原始的嚣悍,只尖
端锐如铁钩。
「鬼雀……」巫峡猿望着潜入云海、越来越小的乌影,喃喃道:「原来……
这便是『鬼雀』!」
古木鸢与高柳蝉拥有许多不属「姑射」的异术,包括以秘穹炮制刀尸的重大
突破、号刀令原理的解析、独特的联系方式等,其中当然包括「鬼雀」。
巫峡猿不通驯兽,饶以「先生」之博学,也琢磨不透鬼雀的本体。古木鸢明
白这着棋的价值,运用鬼雀的时机场合拿捏谨慎,多年来权舆一方于此可说是一
无所知,直至今日。
拜巨禽盘旋所赐,巫峡猿清楚看见它两眼之上,各有一条顺眼眶扬起、尾端
尖翘,宛若雉鸡般的金色羽毛,衬与澄黄饱满的锐利眼瞳,说不出的狞猛。
一股电流般的异样兴奋,窜过巫峡猿的心版。
他知道这头异禽的来历。被称为「角羽金鹰」的异种,同其他来自异境天镜
原的奇兽一样,似因寿命极长,在漫长的岁月中持续生长,体型远大于东洲各地
的远亲,极具灵性;当然,要在异种横行的秘境存活,其凶猛也超乎人们对禽兽
的既定印象。
角羽金鹰之所以为人所识,盖因三十年前,一名年轻剑客因缘际会,得雌雄
各一的异境猛禽,携之行侠仗义,闯出偌大名声,获得「金鹰侠」的美誉——当
时这对角鹰不过比寻常雕隼略大些,人们谈论的除它们的主人之外,多半集中在
其独特的羽色上,而非体型。
后来,金鹰侠渐不与双鹰同行,原因现在巫峡猿终于明白:为免持续成长的
巨大体型引起恐慌,金鹰侠决定将鹰放养在深山老林里,而非带它们穿行于城镇
街市之间。
金鹰无踪也曾引发揣测,时日一长,众人终忘了这对禽鸟,但金鹰侠却越来
越有名。为了保护金鹰,他决定以得自某个隐世门派的秘剑为号,他就是在那里
与孵化的雏鹰们相遇,适足以纪念这段奇缘。
「现在,我知道『高柳蝉』是谁了。」
巫峡猿转过身来,对正庵堂里佝背独立的残疾老人,面具下的嘴角微微扬起。
精于铸造、掌剑双绝,身带金鹰,将一条右臂留在妖刀圣战的最终战场——天雷
砦里……「……原来是你,『寒潭雁迹』屈咸亨!」
第二四五折群戈驱驰不遑宁处
掩去半脸的老人立于庵中,顶着穿破屋梁的一束光,映落几缕银灰散发,安
静得令人心凉。露出面具的半张脸颇经斧凿,分不清是皱纹抑或伤痕;那不是一
张心狠手辣的脸,巫峡猿心想。但必要时他不会犹豫。
这种强大的压迫感,远超过独对残毒嗜血的聂冥途。巫峡猿事前恐难想像:
明明他才是布下陷阱的一方,怎会自困于这般狼狈而古怪、进退不得的尴尬窘境,
仿佛落入毒蛇眼中的青蛙。
而老人显露的身手,本身就是奇迹。
失一臂而能保有武功者,说「千中无一」都嫌轻巧。不是改变惯用手忒简单,
重心的平衡、经脉的淤塞、断肢的幻疼等,在在使动武之难甚于常人。
巫峡猿能续断肢,被武林中人传得神而明之,但在「神医」看来,断鹤续凫
的成功概率,毋宁是高于残而不废的。并不是所有患者都有阿傻的运气和坚忍,
但对比眼前的老者,少年简直不值一哂。
屈咸亨的崛起曾是家喻户晓的武林传奇,「天功」一说,随这位六合名剑之
首的声誉益隆,昔年可说是脍炙人口。
江湖传言固不足信,巫峡猿本以为就是跑得快些、跳得高些,是「根骨奇佳」
的另一种说法,亲身领教之后,却有一番不同的见解。
屈咸亨的「天功」,应是某种极其敏锐的协调适性,无论身子如何改变,总
能摸索出最佳的运用法门,四肢健全有四肢健全的打法,只余一手一足,亦有相
应之道。
适才短兵相接,老人展现的经验、技巧,乃至肢体运用,给了巫峡猿莫大的
启发。如两度利用力道反馈的攻击手法,直是别开生面,只消过得了眼前这关,
此后静心闭关数月,当于拳脚上大有获益。
「泼喇」一响,光影间悬尘飘扬,「深溪虎」拨开坍塌的栏杆,颤巍巍起身,
摸索眉刀还入腰鞘,双手各拈一根细长碎木片,重新摆出接敌架势。
阿傻于《十二花神令》领悟尚浅,但这已是少年所知最强武学,先前使的乱
披风刀势即来自二月杏花《领春》之卷,被老人一杆搠入空门,连拆上一招的资
格也无,明白近身战毫无胜算,遂以《银台金盏》的飞刀法应付。
巫峡猿右臂软软垂在身侧,看来此战是指望不上了,虚提左掌,跨过高槛,
重又回到庵里,与戴着虎形木面的黑衣少年形成犄角之势;但究竟是谁包围了谁,
答案恐令人有啼笑皆非之感。
七叔覆着灰翳的浊目望穿面具眼洞,缓缓扫过二人,唯一能泄露些许表情的
嘴角丝纹未动,看不出喜怒;即使站在光线下,也只得满身阴影,如一块嶙峋错
落的山岩,拥有更多曲折破碎。寂静不仅渗入骨髓,甚至流渗蜿蜒,漫出一地,
吞没四周诸元。
巫峡猿还在斟酌出手的时机,忽见光柱里烟尘飘散,掌影已至面门,急急仰
头避过,却见老人反足踹出,正中飞扑来救的阿傻,踹得少年倒飞出去,面具下
逸出血珠!
阿傻虽中老人的诱敌计,一上来便受创飞出,应变能力仍不容小觑,落地前
两枚木片脱手,替大夫争取时间。
果然七叔不得不撤掌,陀螺般一转,贴着第一枚惊险避过,第二枚却被旋势
一带,没入老人袖影。蓦听巫峡猿闷哼一声,随即「碰!」撞上门扉,原来七叔
转近一标,木片倏然插落;魔君肩头倏沉,生生以右臂挨了一记,老人不知从哪
又冒出条腿来,蹴得他踉跄倒退,背脊撞上庵门。
师徒俩一合间双双倒地,尚不及震骇,单足落地的佝偻老者微一敛颔,灰浊
的视线与魔君对上,祭血魔君心头突的一跳:「……今日毙命于斯!」
老人单臂一振,袍袖间隐现剑指,四周气劲旋扭,倏忽集于枯瘦的二指尖端,
庵内宛若风云搅动,强大的威压令祭血魔君动弹不得;饶以阿傻之清冷淡漠,星
眸里亦不禁露出惧色,亟欲起身,却不可得。
——云台八子,草堂秘剑!
(这……便是「寒潭雁迹」剑法!)
飕然一响,凝练至极的剑气却未削断师徒二人之首,老人霍然转身,空气中
的悬尘、光线等,无不自行裂出一抹新月形轨迹,迸出「叮!」一声金铁脆响,
余音嗡然,剑气已被一物挡下,却不见有实物弹飞。
「……好厉害的指力!」
老人心念微动,这才发现庵堂里多了个人。
堂底佛龛之前,洞穿一孔的黑幔缓缓飘落,露出一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
中等身形,双手负后,所着黑衫却非束袖绑腿的劲装,而是大袖披膊、围腰抱肚,
宛若将帅布甲般的武服形制,两肩、围腰、下摆等以金紫二色丝糸绣出龙虎图样,
说不出的威武霸气。
来人脸上,挂着一张雕工粗犷、极具野性的乌檀面具,风格与姑射六人所持
极为相近,模样却是七叔从未见过的:面具左右并置着似火焰、似浪花,一边各
有三股的层叠云纹,末端无不弯翘指天,意态张扬,既似日轮焰冕,又像殿宇飞
檐;正因看不出具体的表征,反而透出深沉的狞恶妖异,压迫感远胜于具象的姑
射六人。
此外,面具的眼洞藏于诡异的起伏雕刻之间,七叔目力不佳,眯眼端详片刻,
始终难辨其位,益发神秘难测。
屈咸亨一向寡言,除了不擅言词,也不想白花气力——来人若未表明身份,
难不成恭恭敬敬问一声,便会自行吐露?老人静静思索着适才那令人惊艳的一指,
边掂量新对手的实力,想着下一回出手时,如何将三人一举撂倒。他一直都是这
样做的:拟订计划再出手,多考虑几种可能性,把有限的精力押在应变调整之上。
他只能这样做。
即使老人以背相对,扶墙撑起的巫峡猿——或该称他为「祭血魔君」——都
能清楚感觉那股沉静而紧绷的危险,眼前的残疾老人其实是头猛虎,稍有不慎便
成爪下冤魂,丝毫不能大意,清了清喉咙:「高柳蝉,『姑射』的真主到了,你
就这般迎接?」
老人无有反应,也未出手。魔君暗呼「侥幸」,把握时机调匀气息,见另一
厢阿傻终于挣起,再成合围之势,喝道:「『权舆』既至,还不束手就擒!」
◇◇◇
严格说来,世上并没有「狭舟浦」这个地名,至少越浦左近没有。
这个废弃的破落船坞,位于城外近郊的某条水道尽处,周围的芦苇快比人还
高了,舟筏难近。一条粮船搁浅在船坞边,耿照连舱底都钻进瞧了个遍,除吃一
鼻子灰,连只耗子都没瞧见。
船坞破损更甚,整座屋舍已坍了半角,芦苇杂草侵入其间,要不了多久,就
会坏得看不出人造的痕迹。
要是真有聚会,肯定在这条平底粮船上举行,耿照忍不住想。正要动手除下
面具,碧火真气忽生感应,耿照心念微动,转身负手,并未躲藏,感官知觉如蛛
网般四向蔓延开来,将粮船周遭全纳入感应。
脚步声轻细……两个……不,应当有三人,非是相偕并至,而是有前有后。
后两人隔着老远便停,第三位又比第二位更远些,气息消失在徐徐林风间,可能
是一路尾随护送,见任务达成便即退走,也可能是伏地不动,调整呼吸心跳,彻
底将形迹隐藏起来。潜行都之中拔尖的如弦子,便有这般能耐,此固与内力修为
有关,然而练就一身浑厚内息,并不能凭空得之,乃是门大学问。
第二人的潜行术,则在倏然消失的第三人之上,耿照始终察觉那人就在先天
感应的范畴内,却无法真切把握,越想确认,越容易从空明之境抽离;往复之间,
情报反而更混沌不明。此人不仅防着五感觉察,连内家真气的感应也考虑在内,
此又为弦子等所不及。
为首之人无此奇术,尽管放轻了步子,踏着湿软淤泥的跫音在耿照听来,同
敲锣打鼓没甚两样。来人绕过船头走上干地,唯恐拨开苇丛发出声响,点足飞纵,
跃上了离舷窗最近的一株大树枝干,轻功造诣颇不俗。
林风穿过枝桠,刮进一阵馥郁馨香,混着潮润汗泽,嗅得人心魂一荡,耿照
微感诧异:「是……女子?」依旧闭目负手,未曾转身,却能从气流的变化中,
察觉对方双腿勾了条粗枝,向后仰下,秀发漾开玫瑰幽香,饱满如瓜实的奶脯裹
着衣襟一甩,随即坠如水袋,浓郁的乳香混着肌肤香泽,丰熟冶丽,分外醉人,
绝非半生不熟的青涩少女可比。
耿照正觉奇怪,忽嗅得一缕异甜:「是迷香!」摒住呼吸,真气运行一周,
确定无丝毫异状,才装作脚步虚浮,扶额踉跄一阵,「砰」的一声倒落舱内,一
动也不动。
挂于窗外的女子见迷香得手,静待片刻,才扭腰一蹬,窜入船舱,落地时无
声无息,一抹霜亮的匕尖滑出袖管,迳朝耿照腿侧斩去!
耿照倏然跃起,扣住皓腕一扭,「笃!」匕首坠地,没入甲板,可见其锐。
女子一条藕臂被他扭到身后,忍痛反足,使的是极狠毒的撩阴腿。耿照轻松
避过,暗忖:「无冤无仇下此辣手,绝非善类!且将同伙引出。」信手一转,便
要卸她肩关。
果然脑后风至,来人掌劲浑厚,却无杀气,牵制意味浓厚。耿照接住敌势,
两条手臂连圈带转,走的都是卸劲反击的路子,不止招式相类,连绵密的内息都
系出同门,宛若师兄弟喂招;转得片刻,终究是耿照更胜一筹,圈掌一推,将来
人稳稳送出,只见得剑眉星目、满面于思,不是老胡是谁?
胡彦之虽也起疑,毕竟心系女子安危,正要挥掌,耿照赶紧扯下面具:「…
…是我!」老胡一怔,慌忙撤掌:「自己人,勿要伤她!」转对戴着「深溪虎」
面具的黑衣女子道:「十九娘,这位是我的义兄弟,非『姑射』中人!」
耿照松脱皓腕,岂料女子忽地旋身,一抹狞光直标耿照咽喉,袖中竟藏有另
一柄锐匕。可惜在碧火真气的先天感应之前,耿照连她腿心里混了汗潮的温腻湿
濡皆能嗅得,杀机未动便即有备,整个人平平滑开,隔空挥袖,匕首与乌檀木面
一同飞出,露出一张杏眼桃腮、雪靥酡红的冶丽怒容,正是金环谷之主翠十九娘。
胡彦之明白她与义弟的实力差距,然而她伤不了耿照,不代表小耿能一再容
忍挑衅,忙拉住妇人,低喝道:「你做什么!」十九娘胀红俏脸,恨声道:「给
少主报仇!苍天有眼,教我今日撞见这厮,便是拼上性命不要,也要他交出少主
来!」一挣之下丝纹不动,回头怒道:「放手!要不……我连你一块儿杀!」
「我说了,他也不知兄长的下落。」胡彦之不为所动,沉声道:「你这是要
使性子闹脾气,图个爽快发泄便完,还是真存了找人的心思?」十九娘樱唇微歙,
却未能吐出只字片语,恨恨别开视线,咬牙道:「……放手!」胡彦之松开指掌,
妇人用力一夺,揉着纤细好看的腕子,怒视耿照,咬着唇珠不发一语。
耿照一瞥老胡。「你找温柔乡找到这儿来,合着是外带野餐么?」
胡彦之哼笑道:「府里忒多丫头还吃不饱,需要你来打猎加菜?」两人我看
看你、你看看我,不好当着十九娘之面哈哈一笑,只得忍了下来,彼此心照不宣。
胡彦之说要去青楼找姑娘,不过是遁词罢了,终究放不下兄长,明白小耿亦
有难处,索性四处打探,自寻线索;忙活了一夜,毫无收获,正想去找十九娘交
换情报,恰见她黑衣夜行,悄悄离开了母女俩的新落脚处,一路尾随至此。
耿照大致对他解释过今日沉沙谷那厢的行动,却没提到以「姑射」召集令调
虎离山的部分,但以老胡的聪明才智,经小耿一说,倒也猜得七七八八,耸肩道:
「做戏做全套啊!明知『深溪虎』不会出现,那边仍给了召集令,该说是一板一
眼,还是钜细靡遗?」
耿照却蹙起浓眉。
「……据我所知,那边只给了『巫峡猿』召集令,并未通知其他成员。」事
实上,横疏影、迟凤钧皆无法到场,发了也是无用。
况且,姑射现行的传讯方式,乃萧谏纸亲炙,非承自姑射,多年来平安符一
方始终无法破解,仅巫峡猿用旧制联系,以对古木鸢等隐藏身份。双方屡有攻防,
彼此试探不绝,当是脑力激荡,并不影响合作的关系。
在巫峡猿到场以前,不会知道自己是唯一一个被通知的,因此也没有刻意发
出其他召集令的必要。
——既然如此,是谁通知了「深溪虎」来此?
耿照心念微动。「老胡,你在外头的朋友,也叫他进来罢。」
胡彦之愕然道:「我是自个儿来的,哪有什么朋……」忽然闭口,倏地掠出
船舱。耿照与十九娘追了出去,见胡彦之环视四周,似是在找什么东西,片刻一
跃而下,在来时的小径边上拨得几拨,露出一个磨盘大小的草窝来。
「这是……」
「有人蹲点。」胡彦之面色凝重,手掌按了按草窝底部,仿佛从草垫的密实
和余温推测着什么。「你所察觉的声息,并不是有人跟着我来,而是对方离去时
的动静。那人一见我们来,便悄悄离开了。」
「但……」十九娘双手环抱着沃腴肥硕的乳廓,支颐蹙眉:「这又是为什么
呢?」一时忘了对耿照的仇恨,只觉诡秘难言,忍不住插口。
胡彦之一时也琢磨不透,直觉应当要回到原初的问题上。
「十九娘,是谁让你来的?『深溪虎』的面具,为何会在你手上?」
鬼先生与姑射的合作,并不受母亲——狐异门的实质掌权者胤野——待见,
但胤铿成年后,名义上是狐异门的正统继承人,胤野虽摄大权,却不好与门主明
着唱反调,况且在胤铿诸多不受节制的行止当中,这还算是比较正经的了,权派
心腹十九娘领一支豺狗前来东海,明着是打点支援,其实就是监军。
可惜胤野却低估了爱子在床笫间的能耐。
胤铿上位多年,多数老臣仍管胤野叫「主人」而称他「少主」,胤铿亟欲培
养自己的班底,却怎么也撬不动母亲的墙角,只得将主意打到最擅长的领域——
女人头上。
十九娘守寡多年,情爱之心本淡,一朝承少主雨露,竟深陷不可自拔,从此
死心塌地,虽事事回禀主人,也没少了阳奉阴违处,鬼先生遂将姑射的许多秘密
授予十九娘,让她在自己分身乏术时帮忙处理。也是十九娘心细如发,颇有经营
才具,「深溪虎」同时肩负起姑射的几条任务线,成为古木鸢的左右手。
持平而论,除了无法出席骷髅岩的集会,以及胤铿刻意隐藏的部分核心机密
之外,说翠十九娘是半个「深溪虎」,并不为过。
少主虽利用她们母女,又像弃子般随手舍去,毕竟有情,十九娘依然挂心,
恨无头绪,未料日前收到密信,让深溪虎赶赴集会。她几度犹豫,终信不过胡彦
之,索性取出面具,亲自前来一探究竟,便无少主消息,不定能得姑射之助——
「等一下!」耿照突然打断了她,肃然道:「召集令是怎么送到你手里的?是循
过去的联系管道么?」
十九娘不欲与之交谈,见胡彦之目光投来,迳对着他说:「是送到随心园里,
我的桌上,也不知是何人送的。虽非一贯的联系方式,以姑射行事之隐密,似也
没什么奇怪。」
近日越浦五大家中实力最雄厚的江家找上十九娘,说是合了几家的份子钱,
能疏通将军那厢的关系,有意在金环谷重起炉灶,看中十九娘的手腕,仍是交给
她打理,没准能插上一股。
十九娘眼下没钱没人,正需要重整旗鼓,遂由胡彦之给她们母女俩安排的藏
身处搬了出来,迁入江氏名下的物业「随心园」里,也方便同股东们商谈合作事
宜。此消息一出,越浦风月场无不轰动,十九娘的所在不难打听;随心园虽不是
谁都能进,料想难不倒有心人。
耿照听得心头一沉。
知姑射今日集会的,只有两方;消息如非古木鸢所传,可能性便只有一个。
眼下时辰已至,巫峡猿却未现身,兼且有人蹲点窥探……答案呼之欲出,却
是耿照最不愿接受的结果。
「平安符」一方已知是局。
——非是「平安符」阵营入了局,而是他们将计就计,设局等着古木鸢!
他霍然抬头,凝重的神情震慑了老胡。
「老胡,沉沙谷那厢出事了,我得赶去。」耿照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咬牙
欲碎:「你脚程快,去找蚕娘前辈来救,只有她能扛住那灰袍人。」胡彦之明白
事态严重,一言不发,转身掠出淤浅的洲浦,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耿照从怀里取出一封关条,交给十九娘。
「你拿这个到城外巡检营,请罗统领全营武装,即刻驰援沉沙谷,告诉他那
里有个极厉害的对手,须做好死伤的准备。」
十九娘并未伸手,抱胸冷冷回望着。
「……我为何要帮你?」
耿照无意在此时邀功,告诉她欲资助金环谷复起的江家、戚家等,全是雷门
鹤卖典卫大人面子而牵的线,其中占两股的乌家,甚至就是七玄同盟的台面代表。
这是事成之后,耿照打算送给老胡的一份礼,当作他将来入主狐异门的活动根本。
新上位的胤家二公子可不能只提着两串芭蕉,就想同母亲坐下来深谈。
他只对翠十九娘说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那不止是『姑射』的对头,他们所图更大。」少年一掷关条,劲力之至,
薄封宛若浮木,平平飞至妇人浑圆挺耸的酥胸前。
「……其中之一,便是贵门的胤野胤夫人!」
◇◇◇
百品堂的天井之中,秋水亭之主南宫损分持刀剑,背对困住殷横野的奇阵,
冷彻的双眸,紧盯着提掌遮护在聂雨色身前的紫膛汉子。
赤鼎派的「熔兵手」,据说是没有招式的。西北边陲三大火工名门,赤鼎、
玄鼎、白鼎三派的最高境界,就是将肉身锤炼成锻兵的神器,以肉身销熔,以肉
身淬火,以肉身磨砺……到得此番境地,血肉之躯既可铸成神兵,又何须神兵?
身之所向,百兵辟易!
这样的说法在铸炼盛行的东海,怕只会惹来一阵讪笑。
把手掌练成锤子鼓风炉是吧?脑子坏掉才说这般疯话!
证诸三鼎鏖兵的凋零破落,可见此说荒谬。赤鼎派甚至已无据地总坛,谈大
人的武功是他师傅教的,而他到了这把年纪,还没收过半个徒弟,大半辈子都在
替朝廷尽心,侍奉老台丞。
因此在各种公开场合里、武林要人们各述来历之际,听谈大人自称赤鼎派,
那些「久仰久仰」、「钦敬钦敬」的背后,不无嘲弄挖苦之意——就是个贬谪失
势的流官嘛,巴望他懂什么把式?
南宫损也曾经这样想过,直到两度被那双灼热的厚掌逼退,须全力运功,才
能抑住经脉中窜流的紊乱内息为止。
较寻常江湖客更好的是,他知道「熔兵手」的是绝学,而且极其难练,万料
不到一名来自平望的造器署丞,能将这几乎失传的武功练到这样的地步。
南宫损的刀剑皆非凡品,交手时,更极力避免直撄谈剑笏的双掌,不给他熔
钢销铁的机会;饶是如此,原本澄如明镜、光可鉴人的刀身剑刃,如今像被焦烟
熏过一般,覆了层污浓炭渍,南宫损虚提刀剑,尖端指地,在身前交叉,额汗细
密,咬牙不发一语。
谈剑笏没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没敢下重手,只求护住开阵的聂雨色,
看到南宫损面色铁青,暗忖:「以南宫谷主之修为深湛,该伤不了他才是,怎地
脸色如此难看?定是心中有愧。」惊怒略平,苦口婆心道:「南宫谷主,有什么
事可以好好说,谋刺朝廷命官吃罪不轻,岂可鲁莽?你若有悔悟之心,不妨放下
武器,好生交代,有什么冤屈,我家台丞如青天明镜,定不计前嫌,为你主持公
道。」
身后噗哧一声,聂雨色为之绝倒。
「你这样开嘲讽没问题吗?当心他抵受不住,一口老血喷上贵脸,场面就难
看了。」见谈剑笏蹙起眉头还欲还口,实在受不了,扬声对南宫损叫道:「反正
也没别人,你就别死要面子硬撑啦。那副刀剑烫得要命,再不放下,一会煨成了
红烧猪蹄,没准谈大人还要安慰几句。」
南宫损严峻的铁面一阵青一阵白,蓦地将刀剑往地上一插,双手负后,冷道:
「……杀!」谈剑笏定睛一看,刀柄剑柄兀自冒着丝丝白烟,虽有缠革之类,仍
阻不住热气,可见其中铁芯红炽,敢情南宫谷主真是给烫得握不住,而非幡然悔
悟。
谈大人不及失望,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七、八名秋水亭弟子涌入天井,虽也
是一身白袍,却无一人佩剑,拿的是狼牙棒、铁杆秤铊、月牙流星等奇形兵刃,
年纪有青有壮,还有一名初老汉子,只是都仿谷中弟子装扮,混在人群里还不觉
有异,此际一瞧,实有些不伦不类。
聂雨色啧啧两声,哼笑:「听说秋水亭私下干了不少脏活,能拉来这些个歪
瓜劣枣也不奇怪。这些是挑过的啊!要是刺龙刺虎、面带刀疤的都来,堂外能绕
几匝了。」
八名恶汉更不打话,各挺兵刃围上。到这时,谈剑笏始信南宫损勾串亡命图
谋不轨,大声斥喝:「别乱来啊!刺杀朝廷命官……」哪个肯理他?言语间差点
儿没抓住一杆搠入中宫的铁枪,枪刃未及划破手掌,整只枪头已化铁水,谈大人
还得让过光秃秃的枪杆,又有一柄钢刀、一只飞铊袭至。
「熔兵手」神威惊人,但这批却是南宫损精挑细选的打手,个个身经百战,
手头不知寄了多少冤魂,见他出手熔去精钢,立时改奇袭为游斗,两两换位、一
沾即走。谈大人顾忌多多,一会想着开堂问审,一会不忘儆恶劝善,此消彼长,
竟也斗了个相持难下。
按说熔兵手这种绝学极耗真力,众匪徒经验老到,都在等他内息耗竭,再行
收拢。聂雨色看出门道,假意叫道:「喂,你这样运掌搞得人很热啊,老子都一
身汗啦。」谈剑笏登时醒悟,歉然道:「那我打散些,再热你就脱衣裳啊。」呼
的一声掌劲加催,七尺方圆内无人能近,只剩长兵器稍具威胁;使长枪的虽失其
锐,依旧一往无前,奋力抢攻,试图穿过谈剑笏的遮护,迳袭聂雨色。
只是八人进退趋避颇有章法,看在阵法大家聂二公子眼里,活脱脱摊在太阳
底下一棋谱,其后十数步无不了然于心,觑准时机信手一指,佯作惊呼:「谈大
人……小心暗算!」持枪那人没料到他做贼喊捉贼,陡被一缕指劲戳入眉心,哼
都没哼便翻身栽倒,顿时了帐。
谈剑笏又惊又怒:「你干什么?杀人也须论罪……莫乱杀人!」气急攻心,
险些被钢刀劈中。聂雨色懒得理他,提指飞点,又伤两人,虽说奇宫嫡传的「通
天剑指」在他手里威力奇大,然而横尸在前,群匪有了提防,加上谈剑笏掌力催
逼,众人散成大圈,指劲难及,此后便无伤亡。
聂二差点气得中风,须得极力克制,才不从背后一指戳死这木头脑袋。正想
在地上画个简单的灭魂阵,伺机诱杀哪个不长眼的,一团乌云遮住天井上方,鹰
唳声中,铁塔般的红发大汉从天而降,神威凛凛,提气暴喝:「……萧老台丞,
我来救你!」
第二四六折使子坚锐破子干城
仿佛自外于天井内的骚乱,打从殷横野被困,萧谏纸便一直隔着若有似无的
虹光阵壁,打量着这位平生大敌。
他素闻聂雨色大名,万没料到,这位号称奇宫百年仅见的阵法奇才一神如斯,
不但能在如此狭仄的室内布成阵势,阵壁甚至能被肉眼察觉,还困住了三才五峰
等级的绝顶高手——上述无论哪一项,都大大颠覆了萧谏纸对阵法的认知。
奇门术数,迷惑的是知觉,故对死物不生作用。
长、宽五丈的堂构是不会变的,除非动手拆除,或一把火烧了干净;之所以
走不出去、如陷五里雾中,盖因风生水起调动阴阳,操五行之气,以影响五色五
声五感知觉。欲收混沌之效,窄不如阔、明不如暗,日正当中不如风雨晨昏,铺
石走马熙攘街市,不如老林深水地气自生。
布奇门遁甲于狭窄的建筑之内,尤为大忌,就像梦睡得再沉,屡遭惊扰,很
快就会苏醒过来;斗室里磕磕碰碰的,难以断开现实与幻象,两者叠合得多了,
迷阵也就不攻自破。
萧谏纸想像不出眼前的这个阵,究竟是如何排布而成,他所知的一切玄门数
理皆派不上用场,简直……简直就像是某种妖法,非托神鬼之说不能解释。
因此,他忍住了施放火号的冲动,甚至没有立时撤退——在「殷横野」动手
之后,萧谏纸就该这么做。这是他与七叔间共有的默契。
迷阵里的殷横野始终面带微笑,饶富兴致地举目四眺,仿佛在欣赏什么难得
一见的殿堂伟构似的,老人几以为听见了他啧啧称奇的声音,但这纯是出于想像,
实际上并不可能。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可以与罪魁祸首当面对质的机会,明明近在咫尺,两人
却无法任意交谈。没有这座难以解释的奇妙阵图保护,在场所有人不分敌我,于
殷横野不过俎上鱼肉罢了,反掌即灭,没有对话的必要。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盯着灰翳里那张如田舍翁般、无甚出奇的
庸碌面孔,萧谏纸忍不住喃喃道:「你为何而做,又是为谁而做?你……到底是
不是当年招贤亭的那个殷横野?」
「……萧老台丞,我来救你!」
一声熟悉的断喝,猛将老人拉回现实。萧谏纸本能开口,厉声喝道:「勿来!
我好得很。」才惊觉来的是崔滟月,抬见角羽金鹰扑翼振起,七叔毕竟启动了救
援备策,改换成平时说话的声音口吻,扬声道:「拿下南宫损,否则谷中诸人一
拥而上,有路也出不去。」
宛若天降神兵的赤发青年,自是乘鹰而来的崔滟月,听阵后传来一把冷峻的
声音,不由微怔:「……这语声好熟,我是在哪儿听见过?」直到老人把话说完,
才会过意来:「是了,原来萧老台丞在内堂里。」忽听前头一人哇哇大叫:「这
头帅鸟你是打哪租的?简直是酷炫屌炸天!快跟我说……等等,你过来在我耳边
小声说就好,别让人听了去。」
崔滟月见他单掌撑地,面貌虽颇英俊,但肤色苍白、眼神冷锐,满脸的愤世
嫉俗,一看就不像好人。果然他身前那名紫膛大汉眉头一皱,赶紧喝止:「现下
是说这个的时候么?你小心莫要挪动手掌,害了我家台丞性命。」
崔滟月虽得火元之精改造,武功大进,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江湖经验,迳问
紫膛汉子:「你是南宫损?」汉子一怔,大摇其头:「不是,下官谈剑笏,僭居
白城山副贰。壮士如何称呼?」
「崔……焦亭崔五。」顾盼生威的魁梧青年忽露些许无措,索性转头,见余
人皆一色白袍,顿时分出敌我,单臂自背后取下斧刃,压眼的赤红浓眉轩起,眸
中迸出杀气:「哪个是南宫损,受我一刀!」挟带火劲的离垢刀旋扫而出,离得
最近的一名匪徒急向后跃,明明躲过了刃尖,衣衫须发却被烈焰吞没,没命地拍
打周身火苗,不觉跳近些个。
崔滟月反手一刀,劈得他身首分离,鲜血挟着浓烟烈焰两头分裂,撞入廊间,
几幅墨宝沾上火星,劈哩啪啦烧将起来。
余下六名匪徒怒喝不绝,崔滟月抡起焰刃,宛若虎入羊群,眨眼间杀得残尸
满地、兵刃折毁,离垢刀前竟无一合之将,魁伟的背影披血曳刃,直如修罗。
谈剑笏看呆了,连「杀人须论罪」都来不及说,已摊得一地羊片也似。聂雨
色见南宫损面色铁青,不知是心疼字画,或见得死神迫近,忍不住噗哧一声:
「谈大人,合着这位是你本家啊,杀人放火,一次搞定。」南宫损站在原地动也
不动,刀剑依旧交叉插在身前地面,看不出喜怒心思。
突然间谈剑笏「啊」的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沉落,肃然扬声:「崔
壮士!你手里的那口刀,可是叫『离垢』?」崔滟月正走向泥塑木雕般的南宫损,
闻言未停,沉声如雷滚:「……正是!」
谈剑笏犹未轻断,厉声追问:「近日内,壮士可曾去过风火连环坞?」
崔滟月终于停步,微微侧首,露齿狞笑:「去过。」铿啷啷地拖着离垢刀,
在地面铺石留下一道破碎焦痕。谈剑笏在邸报里读过赤炼堂总坛的生还者对离垢
刀尸的描述,再无疑义,沉声道:「杀人凶手!今日至此,究竟有何目的?」崔
滟月嘴角微扬,并不搭理,足踏焰星,势如野火,继续逼近南宫损。
聂雨色见谈剑笏竟有相阻之意,简直快疯了:「好不容易狗咬狗,你别在这
时发正义春行不?」正欲当头棒喝,忽然地气旋扭,内堂的阵壁晃荡起来,原本
如水中滴墨般的灰翳飞快扰动,越转越见清澈,殷横野那毫不出奇的微佝身形再
次显露出来,转过一张和蔼笑颜。
「不容易啊,这个阵。」老者抚着下巴,四下打量:「在指剑奇宫四百年的
传承之中,从未出现过这样的阵基,布置的符箓图书,更与东洲现行各派渺不相
涉,半点沾不上边。你该不会说,这是出自你的发明罢?」
聂雨色死死按着地面,额际渗出微汗,试图取回阵势的主导权。
自从在槐花小院遭遇这厮、阵法俱为所破之后,好胜的聂雨色便决心排设一
座新阵,足以困住这头灰袍对子狗……不,根本是专为了克制他而生,下回交手,
绝不再重蹈覆辙的终极杀着。
以奇宫正统的遁甲术,便算上现存的「无」字辈师长,也找不出比聂雨色更
厉害的。他反覆推敲,耗费数不清的无眠之夜,不得不承认:即使准备周全,他
排的阵法终究奈何不了灰袍客,破阵只是时间问题,遑论克制。
焦虑非常的聂雨色,偶自《绝殄经》得到灵感,走上另一条与现行术法截然
不同的道路,终于完成此阵。
当耿照向宫主提出条件交换,欲请聂雨色协助抵御灰袍客时,聂二公子乍看
兴趣缺缺,只教宫主给卖了,不得不然耳;实则心中欢喜欲狂,如嗅得血味的食
人恶鲨,渴求一雪前耻的机会。
此阵才初初完成而已,不可能……除他之外,不可能有人能懂。
聂雨色眸中透出强烈的不甘与疑惑,却无法开口。他已错过抽手自保的关键
一瞬,推动阵式的符箓将地气与他的内息、血气连结成一股,不住绞入阵图中,
像被拧乱后再收卷的线团。他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仍抱一线希望,欲从阵式内
找出症结,拨乱反正。
殷横野似未察觉眼前正是破阵而出的天赐良机,遥对崔滟月道:「这位是崔
五公子罢?你虽变了形容,眉目间依稀见得令尊模样,我能认出。」
崔滟月本杀红了眼,听他提起亡父,恨意上涌,却不能不理,沉道:「你是
何人?」闷雷般的语声极是险恶,杀气所向,已从南宫损移到殷横野身上。
「老夫殷横野。」
拜凌云论战之赐,纵非武林中人,也听过「地隐」大名。崔氏书香门第,崔
静照崔老爷子素敬儒宗,书斋里藏有成套的《凌云智纂》,经常同诸儿讨论其中
绝妙的对子、诘问与策论,对崔滟月而言,地隐直是从书里走出来的人物。
听殷横野的口气,似与亡父相熟,崔滟月顿有些手足无措,生硬回道:「是
……是地隐前辈。」
「原来你还晓事!」殷横野敛起笑容,语带责备:「汝父不能再管教你啦,
你不图复兴家门便罢,竟从了邪魔外道,抛却父精母血,成此不人不鬼异相……
汝父泉下有知,能瞑目耶?」
崔滟月心神震动,然而意不能平,忿忿辩驳:「为报大仇,不惜此身!」
「……仇人是谁?」
「是赤炼堂雷氏!」
「错!」殷横野不假思索,飞快接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崔氏满门
因何贾祸,灭门之后,又是谁得好处?你连这点都不明白,兀自认贼作父……崔
五啊崔五,焦岸亭举庄百余冤魂,日夜在你身后坠着血泪,恨海难填啊!」
脐间火元滚烫如炭,崔滟月浑身剧震,余光瞥向离垢,一个荒谬至极,寻思
间偏又丝严合缝、无不入里的念头掠过心版,过去不敢面对的诸般疑点一一显现,
再清楚不过。
——赤炼堂锻造技术平平,要火元之精做甚?
——灭崔氏而失火精,赤炼堂亦是可有可无,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姑射」何以知晓火元之精的用法……在此之前,它们又隐于何处?
——若无崔家之横祸,姑射要怎生制造离垢刀与刀尸?
(借刀杀人……这是借刀杀人、移祸江东的毒计!)「认贼作父」四个字轰
隆震耳,久久不去,听得崔滟月遍体生寒,一瞬间连脐中火元的温度都感觉不到,
仿佛坠入万年冰窖。
谈剑笏完全听不明白,这才发现聂雨色的样子不对,手按背心,察觉他体内
真气紊乱,分明是走火入魔,赶紧度入一小股内息,助他收拾残局。「这……这
是怎么回事?」
聂雨色得此强援,勉力开口:「阵……有点问题。」谈剑笏人是迂了点,却
不缺心眼,此阵一破,以殷横野的武功,十倍于现场的后援怕都要趴,走为上策,
提声急唤:「……台丞!」
萧谏纸一见灰翳转淡,便知有事,然而能与祸首对话的机会就在眼前,放与
不放,龙蟠亦不免踌躇。
再说这「殷横野」连竹蜂都闪得狼狈,使不出「凝功锁脉」,就不是三才五
峰之境了,合自己、辅国与崔家小子三人之力,还有两头角羽金鹰,算上掠阵的
聂二和七叔……这般盘势,焉有轻易弃子的道理?自崔滟月来,老人无意间脱口
之后,始终刻意噤声,此际一咬牙铁了心,扬声道:「先擒南宫损,小子稳住阵
图!」末句却是说给聂雨色听的。
崔滟月心思正乱,忽闻老人峻声,终想起在何处听他发号施令,愕然道:
「主……主人?」
殷横野抢白道:「高柳蝉让你来援,你料是何人?姑射之主、自称『古木鸢』
的诸恶之源,便是白城山的萧谏纸!」
崔滟月想起自己为见萧老台丞一面,挨遍冷眼,那时他行经廊庑,遥遥眺见
底下那个被自己一手操弄、害得家破人亡,兀自巴巴赶来求取公道的肮脏乞儿,
心里是什么滋味?是得意、好笑,还是忽生感慨不无同情,最终仍抵不过私心贪
婪,大大方方拿他炮制成刀尸利用?
那些为了复仇而忍受的痛苦和折磨,身心饱受摧残,依旧咬着满口血唾,像
狗一样哀嚎惨叫挺了过来的种种不堪……到底算什么?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你不过是试验品罢了。」像要抚慰他的痛苦颤抖,殷横野挥散雾丝,隔着
若有似无的虹色壁障,柔声道:「他们以在你身上所得经验,打造出真正的完美
刀尸,不惟武功盖世,更得姑射全力支援,出道之后扬名立万,成为东海新一代
的顶尖,则又是隐于黑暗、只能执行秘密任务的你万万不及……」望着青年愕然
抬起、爬满泪痕,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面孔,叹息:「你怎比得上耿照耿典卫?
他才是姑射的心血啊!」
风火连环坞的漫天炽焰中,美丽修长的红衣女郎与少年紧紧相拥的画面,倏
又袭上崔滟月心头,过往如慢刀轻划隐隐作痛,此际却轰然一响,碎成一地狼籍。
——凭什么?
凭什么他是天之骄子,我却落得如此境地?
锋锐的斧刃、坚牢的宝甲,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强横肉体,还有一身出类拔萃
的武功……原本心怀感激、深庆还能拥有的一切,如今只剩下讽刺而已。
面容扭曲的赤发青年揪紧胸膛,却无法毁去冷红煆炼甲,指缝间迸出的火劲
使得锁环、甲片、掩心镜等越发坚韧,一如被火元之精彻底改造的筋骨经脉,已
是扎扎实实的存在,绝难再逆,无可奉还。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崔滟月仰天狂嚎,离垢悍然劈落,挡在阵前的南宫损不闪不避,脖颈微侧,
火刃砸上阵壁,虹光闪现,范围几乎撑溢出内堂,已不限于原本灯柱铜鹤之间,
连萧谏纸也被纳入,偌大的堂廓呈封闭状态:可见可闻,声息相通,却仍无法出
入。
赤发青年咬牙切齿,用尽气力压下刀刃,除激起虹光如蛇、映亮扭曲狰狞的
面孔外,未能再斩入分毫。阵壁如一只软而坚韧的圆罩,扛下他所有的愤怒,似
游刃有余,并未探底。
殷横野走近阵壁,带着饱含理解的宽容悲悯,低声抚慰。
「做点什么,让他们后悔如此待你。」
崔滟月暗红的眼眸因血丝更显狰狞,怨毒的视线穿透无形阵壁,越过大儒的
肩头,死死盯着堂底那轮车上的瘦削老者,恨声道:「萧……兀那老贼!我父亲
母亲……诸位兄长……还有我那苦命的妹妹……今日……今日……今日教你悔生
于世,造孽如斯!」淌下两行血泪,牙根迸红,一拍阵壁霍然转身,离垢妖刀挟
熊熊恨火,疯狂斩向谈剑笏!
谈剑笏眼神一锐,「熔兵手」拍出,炽红的手掌正对炽红的刀刃,旋搅拍击
之间,对撞的热浪卷出一条矫矢焰龙,宛若有生,绕着两人盘旋飞舞;谈剑笏挡
在动弹不得的聂雨色身前,一步也没退,离垢刀身却越来越红,绽出炽光,就算
下一霎眼便扑簌簌地熔成铁汁,也不奇怪。
崔滟月脐间迸出红光,衣甲亦不能掩。双方所使均是极热之招,两侧廊间垂
挂的字画早已燃尽,木构发出劈啪裂响,天井内的空气俱化热浪,视线所及,诸
物无不扭曲晃荡,堪比砾漠火场。
南宫损背靠阵壁,已是战团的最边缘,却连须发眉毛的末端都微见蜷曲,烟
焦飘散,置身正中央的聂雨色更是苦不堪言,唯恐被热流灼伤喉肺,摒住呼吸,
改采龟息。
谈剑笏的左掌本按在他背上,见崔滟月刀势狞恶,唯恐接招之际,刀劲波及
聂雨色,只得先行撤掌,全力应敌。自熔兵手大成以来,谈剑笏未曾施展若此,
酣战片刻,才想起聂雨色真气失调,岂能忍受极热之招近距离对轰?萌生退意,
却被聂雨色看出,冒险开口:「再……加把劲!他……他的刀……」
谈剑笏会过意来,双掌连环、倍力加催,焰劲化作两条火龙,紧紧缠住离垢,
任凭崔滟月如何挥洒,手里始终握着团巨大的火球,斧刃绽出炽白的刺目豪光,
几难迎视。
蓦听崔滟月一声低咆,舞刀疾退,拼命将刀上焰火挥散,原来火元之精虽不
惧熔兵手,离垢却抵受不住,再打下去,难免失形塌软,不得不退。
「……成了!」
谈剑笏松了口气,急敛火劲,欲赞聂雨色一股真气,突然间白影晃动,一直
站在内堂前观战的南宫损倏地冲出,与崔滟月交错而过,原本插于身前地面的刀
剑亦随之无踪!
谈剑笏感应杀气,侧颈一让,堪堪闪过疾刺而来的一剑,飞驰中的南宫损来
势不停,忽作鹞翻,急旋的白袍底下转出刀影,由上而下斜斜斩落!
这一刀称不上花巧,却将时间、劲道、势头三者拿捏至极巧,所有可藉之力
于旋身斩落的刹那间合而为一。
谈剑笏不及闪躲,举掌相迎,销铁熔兵的无匹火劲催谷至极,但见钢刃入掌
溅起铁汁,整把刀化成液态逆扬,冲天而起,连谈大人的衣发都未沾上,悉数洒
于梁间檐上。南宫损握着一只烈焰熊熊的空柄斩落,掠过谈大人胸前的瞬间,忽
弹起一根食指,凝练至极的指劲宛若判官笔尖,在谈剑笏的左襟戳出一枚血洞!
「……卑鄙!」
一抹足影飞自身侧,猛将南宫损踹了出去。可惜聂雨色勉力起脚,这记「虎
履剑」杀伤力有限,南宫损手一撑使个鲤鱼打挺,复与崔滟月并肩而立,抹去嘴
角殷红,长剑摆开门户,依旧是面冷如铁,惜字逾金。
「不,是好俊的功夫。谈某佩服。」
谈剑笏自点了胸口两处穴道,撕下衣摆叠得几叠,塞进襟里止血。这两句话
说得毫无烟硝火气,却是心悦诚服,不带讥讽。
南宫损先前数度抢攻不果,如今想来,竟全是欺敌策。他那一刺乃是《六极
剑法》中的一路中平剑,翻身斩落的刀式,出自武儒宗脉流传最广的《存物刀》;
至于能堂堂离垢刀尸所不能,几乎伤着谈大人要害的指法,则是《惠工指》的起
手式「苟利于民」。
这三者可说是武儒宗脉的入门基础,用来打底便罢,罕有人认真钻研。无论
是门派或散修,更高明的武功一抓就是一大把,这种大路货谁好意思拿出手?
但南宫损就是把如此枯燥无聊的基本功,练到出神入化的境地。适才这连环
三着,并未将当中的任一招使完,但一气呵成,竟无余赘;不是因为快,亦非狠
辣决绝奥妙无方,而是其精简有效,一而再、再而三,超越了「熔兵手」这等罕
世绝学的应变防御,终至得手。
光是这份慧见持恒,谈剑笏便已肃然起敬,未敢小觑。看来南宫损如非已至
宗师之境,便是曾受宗师指点,并不比离垢刀尸易与,谈剑笏以一敌二,还得分
神保护聂雨色,形势实在说不上乐观。
内堂中,殷横野似是瞧得津津有味,沿阵壁负手踱步,随天井里的战局变化
挪动位置,活像寻常老百姓看热闹,总要找个视野最佳之处。聂雨色目光极贼,
见他行至柱后,指书咄咄,像是在木柱上刻着什么物事,灵光一闪,忽生出一个
极其荒谬的念头:「不是阵法失控,是他……由阵图之内夺走了控制权!」
除非这该死的对子狗也看过《绝殄经》,同自己有着重叠的思路,循一样的
遁甲路数,衍出脉络一致的新法式来……这却又如何能够?
殷横野的视线投来,眸底带笑,仿佛看透他的想法,信手拖过一头做为旧阵
阵基的铜鹤,往堂中央一掼,霎时气脉反转,组成阵图的符箓自行重置,一一自
柱上亮起熄灭,蔓延至天井中。
聂雨色浑身剧震,已无法控制内息血气,方知不幸言中,是这厮重新改写了
布阵法式,以聂雨色尚未完全悟通、遑论掌握的新术法。
精于弈道的聂二公子,这才明白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
在槐花小院初遇时,这厮是以强横的指劲内功,佐以对奇门遁甲的认识,暴
力攻破了聂二所设的阵图;考虑到这种足以超越规则的破坏力,聂雨色才做出
「现存诸法对其无用」的结论。
此际这厮夺取阵眼的方式,绝非恃强硬攻,而是循脉络解构重组,毫无扞格
地从操阵的聂雨色手里接管过来。而殷横野对龙庭山嫡传的遁甲玄术,并无如此
通盘透彻的了解,才须以武力破阵。
(我无意间,用了那厮精通的手法来布阵!)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殷横野将他的恍然迷惑全看在眼里,笑道:「聂二公子嗜读闲书,涉猎甚广,
才得布成这般精巧的奇阵。」聂雨色苦苦支撑,无力还口,咬牙眦目,额际冷汗
直流。
殷横野信手把玩着铜鹤细颈,转对前方萧谏纸。
「眼下这个情形,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你一定想了很久:眼前这人,
是不是真的殷横野?以三才五峰榜内的造诣,闪避我轮车中所藏弩机,岂得如此
狼狈?
「人只消存一丝侥幸,判断力便大受影响。此时此地,你并不打算同我做个
了结,今日之行不过试探罢了;你虽冒风险,毕竟没想死于此间,一见苗头不对,
立时即退。若非我故意示弱,如何留你下来?」
萧谏纸面色铁青,不发一言盯着笑意可掬的老儒生,恍若伤兽。
殷横野道:「是真是假,总要试了才知道。」一转铜鹤,足下亮起成排符书,
直至萧谏纸几前,现出一道分隔两人的虹光壁障来;再一转,虹壁乍明倏暗,微
风刮入几后,吹得萧谏纸须鬓飘扬,连天井内的众人亦都看出:两人之间,再无
丝毫屏障。
谈剑笏回头急道:「快……快将阵法复原!」聂雨色正欲咬破舌尖行禁法,
忽气血逆行,喉头一搐,满口温腻溢出嘴角,单膝跪地,背脊剧烈颤抖。
「你就别再逼他了,谈大人。」殷横野回头提醒,犹如好心劝解的老街坊:
「这已超过聂二公子的能力范围,当心过度催鼓,呕血身亡啊!」聂雨色一向自
负,闻言果真气得吐血。老儒生却转身迈步,迳朝萧谏纸的轮车走去。
老台丞的面色一下变得很难看,谈剑笏知他非贪生怕死,纵遇绝境,定是从
容自若,讥讽不绝;定睛一瞧,堂里激尘悬浮,扬起的布幔一角就这么停在半空,
如中了定身法……——凝功锁脉!
殷横野并指一掠,轮车前半猛然爆开,声响闷钝而遥远,如浸深水;破片以
极慢的速度四散,终至于凝。殷横野随手拨开挡住去路的木屑,示威似的背转身
去,对目瞪口呆的谈剑笏等道:「老夫的凝术,可锁一丈方圆,其中物性乖违,
不可以常理忖度。」引一木片至耳际,扣指向后:「你说我这么一弹,能洞穿你
家台丞脑袋否?」
谈剑笏居然认真思索起来,片刻才愕然抬头。
「……不能。」
殷横野失笑。「何以见得?」
「因为台丞不在——」话未说完,隐圣颈背汗毛竖起,急急转身,一缕青芒
刺亮双眸,萧谏纸身若游龙,挺剑扑至!
第二四七折一以贯之行驭有术
这一剑无声无息,剑刃与凝锁诸物的内息剧烈摩擦,曳开一道龙火般的刺亮
轨迹。
倏自车中飞起的老人,似是内堂里唯一不受凝功的存在,袍袖翻如花绽,又
似水中飘散的金鲫尾,忽自青衫中飙出龙火,飕然而凝,幻成一点灿星;殷横野
回头的刹那间,星芒已入咽喉。
众人见萧老台丞又横剑一掠,足不沾地,陀螺般反扑殷横野背心,转向之速、
变招之毒辣,与浮空的须发衣袂形成突兀对比。
老人鬼魅般的身形在殷横野前后反覆穿行,剑光矫矢,竟不稍停。怪异的光
景持续了片刻,谈剑笏才突然会意:原来老台丞斩的,全是殷横野的残影,三才
五峰等级的绝顶高手皆有「分光化影」之能,速度快绝,远非常理可度。
殷横野尚有余裕回头,露齿一笑。
「三年剪拂感知音,哭向青山永夜心!你家台丞诓你哩。他的腿脚从来都是
好的,不定比你还好,却教你镇日推着轮椅,端上抱下的,老夫甚为你不平。瞧
这绝妙的剑式……好个『竹在晓烟孤凤去,剑荒秋水一龙沉』!鲲鹏学府的《八
表游龙剑》尽领古今之风骚,的是不同凡响。」
谈剑笏何止不知腿脚,连台丞在轮车里藏得有剑亦无所觉。
老人此刻显露的剑法之精,实是谈剑笏平生仅见,莫说许缁衣、韩雪色这些
后辈,他有幸见青帝观鹤真人露过一手,论修为论造诣,的确稳坐「东海三件衣」
首位;如今观之,比起老台丞尚逊一筹,若非形势不妙,谈剑笏几乎忍不住要鼓
掌叫好。
而这般矫矢如龙、快逾惊电,变招浑无迟滞,简直像几名心意相通之人同使
剑阵、攻得密不透风的剑法,竟是在「凝功锁脉」里施展,骇人之甚,已超过谈
大人言语所能形容。
若无此限,谈剑笏觉得台丞一剑便能要了自己的命,就算熔兵手的威力再强
十倍,没有出手的机会也是无用,颇觉宽慰:「台丞还是很尊重我的。以他老人
家的造诣,较起真来,回回都能打得我作狗爬。平日里只说些损人的话,足见包
容。」感佩之余,益发想了解老台丞的剑法精奥,不觉上前了几步。
南宫损与崔滟月非萧谏纸拥趸,倏忽回神,同生一念,崔滟月呼的一刀扫出,
抢先攻来;南宫损于一旁伺机出手,反而更加凶险。谈剑笏以一敌二,除须分神
保护聂雨色,还频频关心老台丞那厢,如非熔兵手威力强绝,对手难以久斗,怕
已失守。
殷横野始终背负双手,立于原处——当然这只是假象而已。萧谏纸多次在他
的残影间穿来越去,心知连片衣角都没能划破,殷横野存心相戏,如猫捉老鼠,
否则以「分光化影」之能,闪至萧谏纸身后一戳要害,不过是喝水呼吸般事。
此固是强者自负,另一方面也是好奇心使然。
三才五峰的对决,使「凝功锁脉」意义不大,不定还会惹来对手讪笑,但对
于三五层级以外的「凡人」而言,「凝功锁脉」几乎是三才五峰境界的象征,原
因无他,唯快不破。当速度内息双双受限,武人便成凡人,与市井里的贩夫走卒
并无不同,只能任人宰割。
凝功锁脉并无解法,施展凭乎一心。既如此,不具凝锁之能的萧谏纸,如何
在锁限中运使内力、趋避自如?
殷横野几乎是半闭着眼眸,如聆妙乐,在分光化影的极速移动中,赏玩着对
手的内息变化——当意念布满整个空间,无孔不入地锁住一切,本就是最彻底、
最精细的感测观察。
「原来……是《云霄吟》么?」
他不觉微笑,似颇欣赏,又有些佩服。
《云霄吟》是鲲鹏学府的一门内功,称不上绝学,比《三省功》易上手,讲
究气似川行、化如云蒸,颇益养生,以极高的适性着称,尤与音律相契。缺点是
威力平平,对武功有所要求的学子,多不选择此功,无意于江湖,又或雅好琴箫、
吟咏啸歌之人,方有涉猎。
萧谏纸的内息并不行于体内诸脉,而是练至如血气一般,渗入四肢百骸,乃
至骨肉毛发,无所不在。
此法耗损极大,效益寡少,唯一的优点也就只有「无从锁起」了。如河道或
可截流,但渗入土中的水气却难中绝。当河水蒸腾成漫天云海,谁可凝锁,又拿
什么来锁?
这完全是针对「凝功锁脉」钻研而出的功法,假三才五峰之人为敌,最初的
灵感虽是《云霄吟》,《云霄吟》却没有这等威力。只听萧谏纸冷冷一哼,切齿
森然道:「……竖子,这是我自创的《云海苍茫诀》,今日定教你完纳劫数!」
八表游龙的起手剑路「一龙沉荒起秋水」使尽,长剑圈转,抖散青光,剑刃于凝
功之中擦出星火,卷起两道炽亮龙腾,上下交攻,火花间迸出嗡嗡低吟,迳取殷
横野!
「接下来是『双龙欻飙鸣天钟』么?来得好!」
殷横野残影一凝,肩颈闪动,俯仰于剑芒间,说是闪躲剑招,更像避开剑刃
所生震音;双足虽未离原处,却是首次以实体应对,而非「分光化影」的残像。
谈剑笏于鏖战间仍不忘关心,暗自凛起:「莫非……那剑刃所生之震响,会
影响『分光化影』的身法?」察觉原本在内堂的锁限范围内,声音传递异常迟钝,
像隔着厚厚水帘,此际剑鸣却异常清晰,若非悬浮诸物未动,谈大人差点以为凝
术已解。
这「双龙欻飙鸣天钟」大开大阖,气象万千,凭空斩出的龙形火光淡去缓慢,
转瞬绕着殷横野周身缠成了一团,宛若炽红荆棘,在被剑鸣震散之前,又留下新
的轨迹……青衫老者绕着荆棘砍削击刺,步罡踏斗、襟袂飘飘,说不出的肃穆端
雅,虽不及先一路剑快,却有着神人般的气势,令人心生仰望。谈剑笏略一分神,
几乎被南宫损偷袭得手。
恶招临门,殷横野首当其冲,丝毫不以为意,捋须笑道:「再加套高冠鹤氅,
都能跳《泰山府君召》啦。也好,扛着」天下明宗『招牌,连双龙之剑亦不能御,
未免太辱前贤。却不知仲骧玉那无用杀材,能御几龙?「
萧谏纸明知是激将,听他辱及恩师,仍不禁狂怒:「……你也配问!」唰唰
数式连环,将整套「双龙欻飙鸣天钟」使尽,剑式再变,剑气如环交叠而出,后
式破开前式,一招未尽,后招又至;目中无敌,招招自争如龙缠斗,战至鳞残甲
碎、诸物皆伤,正是游龙剑第三路「三龙纷斗骇奔鲸」!
谈剑笏力扛崔、南宫二人联手,险象环生,有一小段时间顾不上内堂;好不
容易逼退两人,赫见堂里有三名萧谏纸围着殷横野,每人各出三臂分持三剑,击
刺的飕飕风声不绝于耳,每一剑拜凝功锁脉之赐,在空气中留下白烟似的清晰痕
迹,如万箭攒刺,密密麻麻穿插于合围的中心部位。
谈大人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将年近七旬的老台丞列入「天下第一快剑」
的候选名单,还极有可能抡元……即使如此,隐圣依旧毫发无伤,这点又更令人
绝望。
他对剑法所知有限,隐隐觉得台丞有此造诣,似不应浪掷气力,如示演一般,
把整套剑法从头使到尾,然后才换过另一套。
目前已使的三路游龙剑中,「双龙欻飙鸣天钟」的震音能克制分光化影,
「三龙纷斗骇奔鲸」是快到留下残影的快剑;首路「一龙沉荒起秋水」虽无花巧,
这种堂堂之阵的正攻路数非常适合一槌定音,宜采后两路寻隙,令敌人疲于奔命,
再以一龙沉荒之剑决胜——这样的策略足以摆平绝大多数的强敌,可惜并不包括
三才五峰。
但无论如何,总比在如此劣势之下还虚耗体力,来得更稳妥些。
从名目推想,《八表游龙剑》应是八门剑法的总称,前三套已是上乘剑法,
其余只消段数相近,奇正相生,灵活运用,未始不能克建殊功,给殷横野一点颜
色瞧瞧。
却听殷横野笑道:「你这般自暴自弃,是把这百品堂错当生沫港的登龙台,
用你此生终战,向泉下恩师证明,他并未传错衣钵,将『天下明宗』授予一名不
长进的劣徒么?萧谏纸啊萧谏纸,可惜仲骧玉自己,就是僭位盗名的顽愚之辈,
你这一脉从一开始便歪了,何以成栋梁?」
萧谏纸眸光如电,哑声厉斥:「……住口!」倍力加催,一百零八式的三龙
纷斗之剑转眼使尽,殷横野身形一晃,密密麻麻的剑痕当中忽不见人,下一霎眼,
老儒生微佝的身影已凝于萧谏纸背后。
萧谏纸霍然转身,挥剑如长鞭,剑气飞甩似浪,击中尚未完全凝聚的残影。
「居然是『四龙或跃犹依泉』!」
殷横野疏眉微挑,举臂一格,剑气长鞭的鞭梢「卷」住残影之臂,真身却凝
于化散的残影畔三寸处,而第二道剑鞭又至。「不容易啊萧谏纸,你赢你师父啦,
一举跨上了登龙第四阶……尔奋空拳彼击剑,水纵长澜火飞焰!」
萧谏纸已无法开口,额际水渍晶亮,每一道都凉彻心肺。
这是仲夫子都没能达到的境界,但殷横野甚至还没出手。
(莫非连踏临登龙台的「天下明宗」,也奈何不了这厮?)——苍天啊!
「只有六路?」
少年剑眉一耸,除疑问外,只差一点就能被划归「桀骜不驯」的自负亦显露
无遗。还有勉强克制却没什么用的「你们大人都是骗子」的讥诮忿懑。「只有六
路叫什么《八表游龙剑》?」
「等你当上明宗,」轻裘纱冕、面如冠玉的中年羽士一本正经。「就可以改
成《六福游龙剑》了。叫双拼、四海、七巧八宝都行,总之你说了算。我师傅说,
昔年第十八代明宗蔺祖师某某人就打过这主意,欲改名为《十八趴》。」
「不是吧这么缺德?」少年倒抽一口凉气,饱受惊吓。
「当然不会承认是为了占个历史定位,名垂不朽之类,说是希望教育学子们
不屈不饶、越挫越勇,别被眼前的困难打败,只要书读得好,将来可以提早告老
还不愁衣食……之类的。」
「……他后来是因为这个死的吗?」
「世上哪有不死的?」
仲夫子巧妙跳过这个话题,笑顾少年。「用臣,你学什么都很快,光是『一
龙沉荒起秋水』,有人花上十数年工夫钻研,犹不可自拔。你入府三载,居然连
『六龙驭兮神将升』亦都练成,我敢说往后十年……不,说不定一甲子内,都难
有资质更高的了。」
若少年笨些,便未飘飘欲仙,也该欢喜不置,暗自雀跃——仲夫子不但是众
教御里最为学子们所拥戴,武功学问也是数一数二,大家都说他若有意争取,府
尊之位不作第二人想。
可惜萧用臣摸透了他的脾性,凤眼一翻,语声呆板如诵经,连说还带比划,
一句一个动作,睫毛眨巴眨巴十足谄媚,是仲骧玉最讨厌的那种、但于讲演竞赛
肯定夺冠的架势。
「……但资质并不是一切,努力才是重点。更要紧的是心怀若谷谦冲自牧,
如果能无心权位,不受利禄名声所惑,就太好啦。我还漏了什么?一会儿让曾功
亮给我刺在大腿上,他手艺可好了。热心助人?五道和平?还是爱护动物?」
「就……之类的,你晓得。」仲骧玉苦笑。
聪明的孩子并不好带,他们自负的外表之下,其实藏着较常人更脆弱易感的
心思。「但我要同你说的并不是这些。你已练完了『六龙驭兮神将升』,这自是
一套极厉害的剑法,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与『三龙纷斗骇奔鲸』比将起来,哪一
路要更厉害些?」
「三龙纷斗骇奔鲸」可说是六剑中招式最多,理路最繁复,难的是还得求快。
萧用臣喜欢更独断的方式,衡量攻守形势之优劣,依脉络取胜;竞快的变数太多,
常做白工,委实不对胃口。
仲夫子之问却点醒了他,灵光一闪,疑窦丛生。
「八表游龙剑的任一路,都足够你毕生钻研,武功剑法练到了头,俱是殊途
同归,一路入门足矣,何须走八个门浪费辰光?」夫子将他的疑惑全看在眼里,
确定少年想对了问题,敛起说笑的神气,正色道:「这门剑法,并不是谁都能练,
它是专为明宗所创制的。历代明宗用它来反省思辨,砥砺自身,莫忘了身为天下
士子表率,须抱何等襟怀,以何为念。这六路剑法固然极其高明,堪称绝学,但
『高明』完全不是它的价值和意义所在,只不过出自天下明宗之手,便不为比武
争胜,也不可能不高明。」
这几句话说得轻轻淡淡,却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伟岸自负,令少年悠然神往。
「那它真正的价值……是什么?」
仲夫子微微一笑,随手摘下壁上那把形制朴拙的长穗剑来,倒转剑柄,递向
少年。「用言语说不清,试一遍就知道了。亮剑罢。」
少年难掩兴奋。这把「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但是夫子的爱剑,更是一柄
不折不扣的绝世好剑,削铁如泥、钢质滑润,令人爱不释手。他先擎出鞘来,痴
迷地享受自手里传来的、渗入肌肤骨髓的丝丝寒锐,突然发现仲夫子倒转木鞘,
立开门户,原来取剑非是讲解什么,而是要动手过招,顿有些迟疑起来。
「先说我可不是怕输啊。」少年啐了一口,蹙眉道:「刀剑无眼,我很厉害
的。你莫自恃年高,一个不好,弄得你缺腿少胳膊什么的,那就不好意思啦。」
仲骧玉哈哈大笑。「是我要全力施为,怕不小心伤了你,才持木鞘。我从来
不敢小觑你的剑法。」少年知他说笑归说笑,还是很有分寸的,犹豫片刻,剑尖
指地摆出架式:「你且留神,我要进招啦。拜候——」
「领教!」羽士笑容一敛,接住少年旋扫而来的锋锐剑光。
神剑虽利,仲夫子却巧妙地以鞘上的金铁镶件接招,果然并未留力,少年萧
谏纸的疑虑尽去,越打越是酣畅。
在仲骧玉的引导下,要不多时,即将「一龙沉荒起秋水」廿七式依序使毕,
这是府内与师长对练的惯例,又称「请杖叩胫」。学子毋须分心考虑应对,可运
力至极限,方便师长考较进境。
一龙将尽,萧谏纸立转「双龙欻飙鸣天钟」,这两路剑诀他浸淫的时间最长,
掌握极精,岂料才拆几招,忽觉真气不顺,剑上仿佛裹了看不见的浸水棉袄,施
展困难,但仲夫子剑势连绵,毫不给他调息的余裕。
萧谏纸本能递招,身子却越来越沉,全然不听使唤,到得「三龙纷斗骇奔鲸」
时,他用尽意志力也只刺出三剑,眼前一黑,长剑脱手,之后的事便全然不知。
醒时才见睡在夫子榻上,仲骧玉为他推血过宫,曾功亮在一旁煎药,见他睁眼,
欢叫道:「醒了醒了……夫子,萧用臣又有气啦。」
「你的修为,远超过我的预期。」仲夫子一脸凝肃,起身整襟,致歉道:
「我一时停不了手,咱俩不知不觉都到了御三龙的境地。这是我的过失。」
「夫子,我……」少年面露迷惘:「方才……是怎么回事?」
仲骧玉望着他与曾功亮,正色道:「你们都听过要竞逐『天下明宗』名衔,
须得登龙门罢?方才我们做的,便是『登龙门』。《八表游龙剑》有个巨大缺陷,
与其说是缺点,换个角度看,说不定在创制之初,便以此为目的。
「依序运使这六路剑法,其运劲法门,将对功体造成极大的负担,分开使之
则不妨,若无贯串之意亦不妨。即使你将六剑练得精熟,耗费心血钻研透彻,甚
至拿来与同窗打斗争胜……我若未逼你按照顺序、连气贯串地运使一遍,你可能
永远都不会发现这个缺陷。」
《八表游龙剑》象征天下明宗,乃沧海儒宗最负盛名的代表性绝学之一,在
鲲鹏学府虽非束之高阁,也不是谁都能练上。府尊以下,教御固然是人人修习,
盖因历代明宗皆由此选拔,教御一职本是明宗的备位人选,不通游龙剑,便没有
「登龙门」的资格。
「明宗虽为儒者表率,但定一尊这码事,你们以为可以不用争么?」仲骧玉
淡笑:「总有文斗选不出、非武斗不可的局面,『登龙门』就是为解决这种尴尬
的情况,才想出来的主意。」
毋须拼生死,甚至不必斗剑喋血,连运《八表游龙剑》,瞧谁御的龙多,谁
便能担起黎民至苦,成为天下明宗。
「当今之世,之所以无有明宗,皆因含府尊在内,最多只御得三龙。御三龙
而敢称明宗,那是古今独步的笑话了,便是权欲薰心、利令智昏,谅他们也干不
出这样的事,免得生前死后,贻笑大方。列前贤正为这点清净,才出此法罢?真
是多谢他们了。」
萧谏纸与曾功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实看不出这个主意哪里高明。便为了
捞什子苦民所苦,至于折腾自己么?你练剑法练得吐血,干黎民百姓底事?
仲夫子听得一笑。
「关于八表游龙剑的缺陷,千百年来众说纷纭,有人主张儒者禁暴,以此提
醒明宗,不可陷入武力争胜、以暴易暴的迷思,也有说『事不可圆』,明宗须时
时反省自砺,故留此不全。也有人以为有此缺陷,是我等还未发现藏于六路绝剑
之中、一以贯之的那个『一』;眼前的不能,其实是获取更强力量的试炼。」
「那夫子以为呢?」曾功亮一向口快,忍不住发问。
仲骧玉笑起来,清澈的眸中掠过一抹促狭似的狡黠。
「我以为是后者。这种谜题……总得有个意想不到的答案之类。」
◇◇◇
「四龙或跃犹依泉」的鞭状剑气犹如长浪,在锁限之中留下一道道波状的烟
气轨迹,殷横野笑意微敛,弹指将剑鞭的鞭梢一一击回,已有片刻未出言语。
要是鲲鹏学府尚在,萧谏纸凭借这一手御四龙的功夫,即便没脸僭称明宗,
混个府尊来做也绰绰有余。以殷横野掌握的情报,萧谏纸之师仲骧玉,昔年因强
御四龙,最终落得身死收场。萧谏纸此际的表现,已远远超越授业恩师,可说是
不负栽培。
殷横野察其真气运行、数着招式顺序,心知萧谏纸已逾极限,走火入魔乃至
境界崩溃,不过转瞬间耳,但老人长剑一抖,终究使到了「五龙金角向星斗」,
每一剑挥过,都发出银铃般的细碎声响,却不知从何而来。
铃声令殷横野心烦意乱,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开始有些恼人——山上还有个
「高柳蝉」哩!比起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萧谏纸,这名不断在各种技术上带来
惊喜的神秘人,更能引起殷横野的兴趣。
毋宁说萧谏纸押上这张王牌的莽撞之举,才是促使隐圣于今日今地收网的最
关键。
他决定撤去凝术,一指摆平萧谏纸,好转移阵地、继续收割,突然发现情况
有异。
被内息凝锁的空间里,缠上了另一股异力,殷横野略一放松,那异力便似欲
爆开,他一察觉不对,旋又锁起,但异力随着银铃般的清脆异响,一股又一股地
交缠上来,整个空间隐隐震动。
面色白惨、冷汗涔涔的萧谏纸虽无力言语,剑势依旧连绵而出,瞪视殷横野
的目光带着一抹险恶讥诮。
《云海苍茫诀》乍看是为了对付「凝功锁脉」,然而当年萧谏纸在改良《云
霄吟》时,连阿旮武功都未大成,世上有三才而无五峰,岂能以此为目标?
云海苍茫诀,是为了解决八表游龙剑的缺陷而生。
内息不循奇经八脉,散入骨血等诸元,正为降低功体负担。但气血行功虽不
若经脉受限,六剑法门自相冲突的问题仍在,云海苍茫诀是透过功体的发散,削
弱了冲突,并未彻底消弭它。
萧谏纸接受了仲夫子的见解,六剑并非真有扞格,须得找到关键的那把钥匙,
一以贯之。
在凝锁的空间里,《八表游龙剑》所发每道剑气,消散的速度均比外界慢上
许多,被最大限度地留在锁限之中,积累要比消褪更快、也更惊人……不知不觉
间,《云海苍茫诀》统合了内外诸元,萧谏纸体内的气血、滞留在锁限里的劲力,
以及殷横野用来凝锁的异力逐渐融合,如将溢出杯缘的液面,呈现溃缩前的平衡。
力量持续累积,超过萧谏纸所能控制。眼下阻止它轰然炸碎的唯一依凭,竟
是殷横野的凝功锁脉!
他只能继续锁限,以免积蓄至极的力量一股脑儿炸开,萧谏纸必死无疑,自
己却不免要陪葬——萧谏纸终于拿出「钥匙」,那仲夫子遍寻不着的「一」。
一阵铮錝清响,「六龙驭兮神将升」应运而出,萧谏纸越过当世无人能及的
龙门顶端,攀向时御六龙之境:炽烈的白光集于剑身,青钢被看不见的无形压力
挤出裂痕,原本在锁限中滞空不动的一切开始挣扎起来,空气中迸出丝丝皲裂,
整座建筑的木构都在震动,惊飞满山林鸟无数……音律,就是调和六剑冲突、贯
串脉络的那个「一」。
这个道理萧谏纸在十数年前便已悟得,却无法验证。殷横野的凝功锁脉,提
供了最完美的试验场,由「双龙欻飙鸣天钟」的震音伊始,萧谏纸边积蓄剑劲、
与锁限内诸物相调和,一边试着敲击各种音调,换过形形色色的钥匙,一层一层
地打开通往龙门的阶梯。
殷横野早没了笑容,运起十二成功力,试图稳固行将崩溃的锁限,而萧谏纸
榨取最后一丝气力使完「六龙驭兮神将升」,剑发异响,音频陡地拔高;终于对
上的「钥匙」插入一道无名锁,标出通往下一阶段的秘门。这是自有《八表游龙
剑》以来,从未有人涉足的新境域。
殷横野忽生感应,首度露出惧色。
——同归于尽吧,贼子!
萧谏纸嘴角扭曲,心满意足地望着他脸上的骇异轰然扩散,毫不犹豫地转动
了「钥匙」!
(第四十四卷完)